细碎的雪粒变成了洋洋洒洒的雪花,无声地覆盖了城市喧嚣的表皮。付时允站在初雪里,看着手机屏幕上那条已发送的短信,感觉指尖残留着冰凉的触感。发给齐晋的询问,像投入深湖的一颗小石子,他甚至不确定能否听到回响。心理咨询室?那地方在他和大多数同学印象里,只是个挂在行政楼角落、门可罗雀的摆设,用来应付上级检查的成分远大于实际功用。
但他没有别的选择了。向俞景在寒风中崩溃颤抖的背影,像一帧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刻在他脑海里,灼得他坐立难安。他不能眼睁睁看着那堵墙在自己面前彻底坍塌。
第二天课间,付时允破天荒地主动去了教师办公室。不是找自己班的班主任,而是拐进了走廊尽头,那间挂着“心理咨询室”牌子的、略显偏僻的办公室。
里面坐着的是负责心理健康的张老师,一位年近四十、戴着细框眼镜、看起来温和但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的女老师。她看到付时允,有些惊讶。付时允在学校里名气不小,但绝不属于会主动走进心理咨询室的那类学生。
“付时允同学?有事吗?”张老师推了推眼镜,语气尽量放得平和。
付时允站在办公桌前,双手插在校服口袋里,指节在布料下悄然握紧。他组织了一下语言,避开向俞景的名字,用一种尽可能客观、甚至带着点旁观者角度的语气说道:“张老师,我想咨询一下……就是,如果我们发现某个同学,可能……我是说可能,在家里遇到一些……比较严重的情况,比如,长期的压力,或者……身体上的一些……不适当的对待,学校这边,能有什么具体的帮助渠道吗?”
他说得很谨慎,措辞反复斟酌,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把向俞景推入更危险的境地。
张老师脸上的温和收敛了一些,变得严肃起来。她看着付时允,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道:“你说的这个同学,他本人有主动寻求帮助的意愿吗?或者,你有确切的证据吗?”
付时允的心沉了沉。“他……应该不会主动说。证据……”他想起向俞景手腕的纱布,后背洇开的血迹,走路时的微跛,还有那压抑的哭声,“我没有直接的……照片或者录像。”
张老师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一种付时允熟悉的、属于成年人的无奈。“付时允同学,我理解你的关心。但是你要知道,家庭内部的事情,非常复杂。没有确凿的证据,没有当事人自己的指控,学校很难直接介入。我们能做的,通常是通过班主任进行侧面了解和沟通,或者建议同学本人来心理咨询室谈谈。如果情况确实非常严重,涉及到人身安全,并且有证据,我们才会考虑联系警方或者社区……”
一番话,条理清晰,合乎规章,却像一盆冷水,浇在付时允心头。侧面了解?沟通?向俞景那个样子,怎么可能对班主任开口?至于证据……难道要等到他被打得奄奄一息躺在医院里,才算证据吗?
他感觉一股郁气堵在胸口,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所以……就只能等着?等到事情真的无法挽回了再说?”
张老师看着眼前这个眉眼间带着桀骜,此刻却难掩焦躁和失望的少年,语气缓和了些:“不是等着。我们可以多关注,多留心。如果你说的那位同学愿意信任你,你可以鼓励他,哪怕只是说出来,也是一种释放。或者,你可以把更多具体的情况告诉我,在不泄露他**的前提下,我们可以一起想想办法……”
付时允沉默着。把更多情况告诉她?他敢吗?他不敢。他无法承担任何可能因泄密而导致的后果。向俞景那惊恐的、哀求他别再追问的眼神,像一道枷锁,牢牢捆住了他的嘴。
“我……知道了。谢谢老师。”他最终只是干巴巴地说了一句,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张老师欲言又止的目光。走廊里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让他稍微清醒了些,却也更加绝望。学校的体系,远比他想象的更僵硬,更无力。
与此同时,在高二(七)班的教室里,班主任老王,一个教数学的、平时嗓门洪亮的中年男人,正站在讲台上进行每周例行的“思想教育”。内容无外乎是抓紧时间学习,遵守校规校纪,团结同学之类的老生常谈。
向俞景坐在下面,低着头,手指蜷缩在袖子里。老王的声音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不清地传过来。他努力集中精神,试图从这些空洞的话语里捕捉到一点能让他感到安全的东西,却只感到一阵阵头晕目眩。昨晚小腿上被踹到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
“……同学之间,要互相关心,互相帮助!”老王挥舞着手臂,声音高昂,“有什么困难,不要自己硬扛,要相信老师,相信学校!我们是一个集体……”
相信老师?相信学校?
向俞景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扯动了一下,一个冰冷而苦涩的弧度。初中的那次经历,像一根毒刺,早已深深扎进他心里。母亲的离去,和随之而来的变本加厉的暴力,彻底碾碎了他对“外界帮助”的最后一丝幻想。那之后,他明白了,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和那堵厚厚的、沉默的墙。
老王还在滔滔不绝:“……尤其是那些性格比较内向的同学,更要主动融入集体,不要把自己封闭起来!你看我们班的付时允同学,虽然平时调皮了点,但活泼开朗,和大家都处得很好嘛!大家要多向他学习……”
向俞景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付时允的名字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他心底漾开一圈微弱的、却无法忽视的涟漪。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
坐在他斜后方的付时允,听到老王这话,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心里暗骂了一句“哪壶不开提哪壶”。他能感觉到前排那个身影瞬间的紧绷。
老王的目光扫过全班,最后,像是例行公事般,在向俞景低垂的头顶上停留了一瞬。这个学生,太安静了,安静得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成绩中游,不惹事,但也从不主动参与任何活动。他找过他谈过一次话,无非是鼓励他开朗些,多和同学交流,但对方只是低着头,用最简短的“嗯”、“知道了”来回应,像一块捂不热的石头。时间久了,老王也就把他归入了“性格内向、无需特别关注”的那一类。毕竟,一个班五十多个学生,他不可能面面俱到。
他永远不会知道,他此刻那些关于“集体”、“帮助”的空洞说教,在那个低垂着头的少年听来,是多么巨大的讽刺。他更不会知道,他口中那个“活泼开朗”的付时允,正在为他眼中这个“无需特别关注”的学生,承受着怎样的煎熬和无力。
付时允看着讲台上口沫横飞的老王,又看看前排那个几乎要将自己缩进地里的背影,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愤怒感交织着,几乎要冲破他的胸膛。这些成年人,他们活在自己构建的、秩序井然的世界里,用规则和惯性思考,他们看不见角落里的鲜血,听不见沉默下的呼救。
他帮不了他。学校帮不了他。那些冠冕堂皇的话,都帮不了他。
一种冰冷的、清晰的认知,像雪水一样浇透了他。他不能再寄希望于任何外部的、程式化的援助。他必须靠自己。用他自己的方式。
下课铃终于响了。老王意犹未尽地收拾教案离开。教室里重新活跃起来。
付时允没有动,他看着向俞景依旧维持着那个低头的姿势,过了好一会儿,才极其缓慢地开始收拾桌面上的文具。
付时允深吸一口气,从笔袋里拿出一支全新的、笔杆上印着星空图案的中性笔。这是他昨天特意去文具店挑的,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觉得那深邃的蓝色,像极了向俞景偶尔抬头时,那双映不出光亮的眼睛。
他站起身,走到向俞景座位旁,动作很快,将那只笔轻轻放在了他摊开的数学课本上。
“试试这个,挺好写的。”
他说完,不等向俞景有任何反应,便转身回了自己座位,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动作。
向俞景看着课本上那支突兀出现的、崭新的星空笔,愣住了。指尖悬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那支笔和他那个磨得掉漆的旧笔袋,和他整个灰暗的世界,都格格不入。
他抬起头,极快地、仓促地看了一眼付时允的背影。
付时允正侧着头和孙皓说话,脸上带着惯常的、有些痞气的笑容,仿佛刚才那个放下笔的动作,真的只是他一时兴起。
向俞景的手指,最终缓缓落下,极其轻地,触碰了一下那冰凉的、印着星空的笔杆。
像触碰一个遥不可及,却又真实存在的梦。
他低下头,将那只笔,小心翼翼地,收进了桌肚最深处,那个旧文具盒的旁边。
没有人看见,他低垂的眼睫下,那死水般的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捕捉到的波动。
那波动,的名字,或许叫贪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