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倦合上了笔记本电脑的屏幕,将窗外东京塔的璀璨灯火与室内温暖的灯光隔绝开来。
她刚刚为她的新书《仲夏夜之星》划上了最后一个句号。这是一本关于世界各地观星胜地的散文集,文字优美,情感却克制,像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永不融化的霜。评论家们盛赞她笔下的星空“清澈而富有哲思”,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清澈之下,埋藏着怎样汹涌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往事。
编辑周屿的邮件恰在此时弹了出来,措辞一如既往的精准且带着商人的务实:“迟倦,恭喜完稿。《仲夏夜之星》市场反响预期极佳。但作为你的编辑兼朋友,我能否冒昧问一句,下一本的规划?读者期待你更“深入”的作品,比如……一个完整的故事?”
一个故事。
迟倦端起已经微凉的咖啡,走到落地窗前。东京的夜空被光污染染成一种暧昧的橙红色,星星稀疏得可怜。她想起很多年前,在故乡那个空气清透的小城,有一个少年曾指着漫天繁星对她说:“星星的光,是穿越了无数光年才被我们看见的。也许有一天,我不在了,我的光还在走向你的路上。”
那时她十七岁,以为这只是一句带着文艺腔调的情话。直到后来她才明白,那并非情话,而是预言,是他早已写好的、关于他们命运的判词。
沈述白。
这个名字在她心底滚过,带着经年不散的酸涩与钝痛。他已经离开八年了。可他的“光”,却像陷入了时间膨胀的怪圈,迟迟未至,又或者说,早已将她笼罩,让她此后的人生,都活在这片巨大而沉寂的“余响”之中。
她点开手机,屏幕上是闺蜜向明溪几个小时前发来的消息,附带一张像素有些模糊的老照片:“迟倦,整理旧物,翻到了这个。你看,你们那时候……”
照片上,是高中教室。阳光透过窗户,在课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年轻的她正低头写着什么,而坐在她旁边的少年,沈述白,微微侧头看着她,嘴角噙着一丝极淡,却无比温柔的笑意。他的侧脸在逆光中有些模糊,但那清俊的轮廓,和眼神里那份超越年龄的沉静与专注,穿越了十多年的时光,瞬间击中了迟倦。
那一刻,所有被刻意尘封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漫上心头。
那是2008年的春天,高二下学期刚开学不久。
迟倦作为文科班的文艺委员,正忙着出新的黑板报,主题是“放飞理想”。她用粉笔勾勒出鸽子和云朵的轮廓,心思却有些飘忽。班主任早上领进来一个转学生,叫沈述白。名字很好听,人更是……好看得过分。
他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深蓝色长裤,身姿挺拔,皮肤是那种缺乏血色的白皙,五官精致得像是工笔画精心描绘出来的,下颌线清晰利落。最特别的是他的眼睛,瞳仁很黑,看人的时候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沉静,甚至……是疏离。那不是故作酷炫的冷漠,而像是一层无形的玻璃罩,将他与周遭喧闹的世界隔离开来。
他就被安排在迟倦的旁边,成了她的新同桌。
整整一个上午,他几乎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听课,记笔记。他的字迹瘦劲清峻,一如他本人。课间,同学们好奇地打量他,有大胆的女生上前搭话,他也只是礼貌而简短地回应几句,并不热络。
迟倦不是那种主动热情的性格,也就保持着距离。直到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她正专心画着板报的边角,忽然听到旁边传来一声极力压抑的、细微的抽气声。
她下意识转头,看见沈述白的脸色比上午更白了几分,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左手正用力地按着右边膝盖上方一点的位置,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似乎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你……没事吧?”迟倦放下粉笔,小声问道。
沈述白倏地睁开眼,眼底闪过一丝来不及掩饰的狼狈,随即迅速恢复了平静。“没事。”他的声音有些低哑,“老毛病了。”
迟倦看着他紧蹙的眉头和毫无血色的唇,心里并不相信“没事”这两个字。但她看出他不想多说,便也不再追问,只是默默起身,去教室后面的饮水机接了一杯温水,轻轻放在他桌上。
“喝点热水,可能会好一点。”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天然的温柔。
沈述白愣了一下,抬眼看向她。那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看”她。女孩的眼睛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清澈见底,里面有关切,但没有令人不适的探究和怜悯。
“……谢谢。”他低声道,端起水杯,指尖不经意地触碰到她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指,微凉。
那天下晚自习,迟倦因为板报还剩最后一点,留到了最后。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时,她发现沈述白还坐在位置上,似乎没有动身的意思。教室里的同学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你不回家吗?”她问。
“我等一下。”沈述白看着她,顿了顿,补充道,“……人少一点再走。”
迟倦心里隐约明白了什么。她点点头,背起书包:“那……明天见。”
“明天见。”
走到教室门口,她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教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背影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孤清,甚至……有些脆弱。那一刻,迟倦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了。
从那天起,她开始不由自主地关注这位新同桌。她发现他请病假的频率很高,有时是半天,有时是一整天。每次请假回来,他的脸色总会更差一些,人也似乎更沉默。但他功课极好,即使缺课,也能很快追上,甚至常常能解答出连老师都觉得棘手的难题。
她开始不动声色地照顾他。比如,在他请假回来后,把自己整理得工工整整的笔记借给他;比如,每天习惯性地帮他擦拭桌面,保持他座位周围的洁净;比如,在他又一次因疼痛而脸色发白时,默默递过去一颗包着彩色糖纸的、据说能缓解疼痛的薄荷糖。
她做得自然而不刻意,带着少女特有的细腻和体贴。
沈述白从一开始的怔忡,到后来的默默接受,再到偶尔,会在她递过笔记时,低声说一句“谢谢”,或者在她分享糖果时,回赠她一块包装精致的进口巧克力。
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的交流。
转变发生在一个半月后的一个晚自习。那天沈述白的状态很不好,一直用手按着腿部,脸色苍白如纸。下课铃响,他尝试着站起来,却因为动作牵动了患处,疼得闷哼一声,几乎跌坐回去。
迟倦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我送你回去吧?”她脱口而出,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沈述白想拒绝,但剧痛让他失去了逞强的力气。他看着女孩眼中不容置疑的关切,最终点了点头。
初春的夜晚,寒风还有些刺骨。迟倦推着自行车,沈述白勉强坐在后座上,大部分重量还是靠自己的另一条腿支撑着。两人沉默地走在路灯昏黄的路上。
“其实……”不知走了多久,沈述白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我得的不是普通的病。”
迟倦的心微微一紧。“嗯?”
“是骨癌。”他平静地吐出这三个字,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 Osteosarcoma,骨肉瘤。高一那年查出来的。”
迟倦的脚步顿住了。她猛地回头看他,尽管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这个名词,还是让她感到了巨大的冲击。癌症……那是一个距离他们这个年纪无比遥远的、象征着绝望和死亡的字眼。
“做过手术,化疗……控制住了一段时间。”他继续说着,语气依旧没有什么波澜,“但现在,复发了。所以,才会转学回来,方便治疗。”
他看着前方被路灯拉长的、摇曳的影子,声音低了下去:“很麻烦的病,对吧?也很……可怕。”
迟倦站在原地,夜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她看着少年在灯光下显得近乎透明的侧脸,看着他努力挺直却依旧微偻的背脊,心里不是害怕,而是涌起一股巨大的、酸楚的心疼。
他才十七岁。他本该在阳光下奔跑,在球场上挥洒汗水,像所有这个年纪的男孩一样,张扬而肆意。而不是在这里,平静地向他的同桌宣布,他患有一种随时可能夺走他生命的恶疾。
她推着车,重新走到他身边,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不可怕。”
沈述白愕然转头看她。
迟倦迎上他的目光,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的眸子里,此刻映着路灯微弱的光,仿佛落入了星辰。“生病而已,积极治疗就好了。你那么聪明,以后还要考最好的大学,做很多了不起的事呢。”
她顿了顿,补充道:“而且,你会好起来的。”
她说得那么理所当然,仿佛这是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那种纯粹的、不掺杂质的信任和鼓励,像一道暖流,猝不及防地冲破了沈述□□心构筑已久的心防。他怔怔地看着她,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抿紧了唇,眼底有什么坚固的东西,正在一点点碎裂、融化。
从那晚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层无形的隔膜消失了。沈述白的话渐渐多了起来,虽然依旧算不上健谈,但会和她讨论题目,分享彼此看的书和电影,偶尔也会说起他治疗时遇到的一些趣事——尽管那些“趣事”在迟倦听来,总是带着难以言喻的辛酸。
他们最常去的地方,是教学楼顶楼那个很少有人去的天台。
那里视野开阔,能望见小城边缘起伏的山峦,和山峦之上,那片广袤无垠的星空。
记忆的画面,在天台星空下定格,然后缓缓淡去。
迟倦从遥远的回忆中抽离,发现窗外的东京塔已经熄灭了部分灯光,夜色愈发深沉。脸颊上有些冰凉,她抬手一摸,不知何时,竟已泪流满面。
十年了。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平静,可以像讲述别人的故事一样,去回溯过往。可当那些细节重新变得鲜活,当沈述白忍着疼痛的侧脸、他在星空下微亮的眼眸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时,那股巨大的悲伤和思念,依然能轻易地将她击垮。
她拿起手机,回复周屿的邮件,手指在键盘上停顿了很久,最终只敲下一行字:
“周屿,下一本书,我想写一个故事。一个关于星星,关于记忆,关于……告别的故事。”
点击发送。她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封回复编辑的邮件,这是她对过去的一场正式宣战,也是一次彻底的沉沦。她决定要亲手打开潘多拉的魔盒,释放出里面所有的甜蜜与痛苦,用文字,为沈述白,也为他们那段短暂如流星般的爱情,建造一座永恒的纪念碑。
她重新打开笔记本电脑,新建了一个文档。光标在空白的页面起始处闪烁,像一颗等待被点燃的星辰。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落下,敲下了书名——《等春天》
然后,是新的一行。
“第一章:等·春天”
文字开始流淌,带着岁月的尘埃和永不褪色的情感:
“2008年的春天,沈述白成为我的同桌。他像一颗意外坠入我平凡世界的星辰,带着清冷的光和无法言说的秘密。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这颗星辰的光芒,将会用尽我的一生去阅读,去铭记,去告别……”
窗外的东京渐渐沉睡,而迟倦的世界里,十多年前的那个春天,正伴随着键盘的敲击声,缓缓苏醒。
她记得他第一次对她露出毫无阴霾的笑容,是在一次数学竞赛获奖后,他拿着奖状,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说:“迟倦,里面有你的功劳。”那一刻,她觉得整个世界的花都开了。
她记得他偷偷把止痛药换成维生素糖片骗她吃下,看她被酸得皱起整张脸时,他笑得肩膀都在抖,那是她见过的,他最像个普通十七岁少年的时候。
她更记得,在那个决定性的、星光璀璨的夜晚,在天台上,他指着猎户座腰带上那三颗连成一线的亮星,对她说出了那句贯穿他们一生的话:
“迟倦,你看那颗星,”他的声音在夜风中有些飘忽,“天文学家说,它可能已经在一次超新星爆发中毁灭了。但我们此刻看到的,依然是它六百四十年前发出的光。”
他转过头,目光深邃地望进她的眼睛,带着一种她当时无法完全理解的、近乎悲伤的温柔。
“星星的光,是穿越了无数光年才被我们看见的。也许有一天,我不在了,我的光还在走向你的路上。”
“所以,别怕黑夜。”
当时,她只是被他话语中的浪漫与哲理打动,用力地点头,说:“嗯!我不怕。因为有你在。”
现在,坐在东京的公寓里,对着发光的屏幕,迟倦才真正明白,他那句话的背面,藏着怎样的绝望与嘱托。
他不是在描绘浪漫,他是在预习告别。
他在用他所能想到的、最温柔的方式告诉她:即使我消失了,请你也一定要记得,曾经有一束光,真切而炽热地,为你亮过。
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滴落在键盘上。迟倦没有去擦,她任由情绪宣泄,手指却更快地在键盘上飞舞。
她要将这束光,将他存在过的所有痕迹,将他给予她的、足以照亮此后所有黑夜的勇气与温柔,全部记录下来。
《等春天》,这不仅是一本小说。
这是她穿越时光,送给十七岁的沈述白,和十七岁的迟倦的一份礼物。
是她对一场盛大而寂静的告别的最终完成。
是她一个人的,星辉长存。
第一章,就在这混合着悲伤与力量的泪水中,开启了序幕。前方的路或许依旧漫长,但迟倦知道,这一次,她不再是一个人在黑暗中独行。她有星光指引,有回忆取暖,有未尽之言,需要她用一生的文字,去慢慢说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