稿纸的尽头,是空白。
编辑周屿推开门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迟倦蜷在宽大的窗台旁,午后的阳光将她周身镀上一层模糊的金边,却暖不透她眼底的沉寂。她手里捏着一支笔,面前的稿纸一片空白。风吹过,纸页窸窣,像一声无人听见的叹息。
“还在卡壳?”周屿将一杯热咖啡放在她手边,声音放得很轻。他认识迟倦五年,从她初出茅庐到如今声名鹊起,从未见过她如此漫长的“瓶颈期”。她似乎想写一个很重要的故事,重要到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无法轻易落笔。
迟倦没有回头,目光投向窗外高远的蓝天。“周屿,”她的声音有些飘忽,“你说,星星的光,走到我们眼前,需要多久?”
周屿愣了一下,随口答道:“几万年,几十万年,甚至更久吧。有些星星可能本身都已经不存在了。”
“是啊。”她极轻地应了一声,像一片羽毛落地,“它们不在了,但光还在路上,还在走向我们……我们看见的,是它们亿万年前的,壮烈的余晖。”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尖锐地响起,打破了一室的静谧。屏幕上跳动着“向明溪”的名字。迟倦微微蹙眉,接了起来。
电话那头,没有往日的喧闹与活力,只有一种被极力压抑后的、破碎的寂静。过了好几秒,才传来向明溪带着浓重鼻音,几乎不成调的声音:“迟倦……沈述白……他走了。”
“走了?”迟倦下意识地重复,大脑像生锈的齿轮,无法处理这简单的两个字。他能走去哪里?他总是在医院,在那个充满了消毒水味道的地方,穿着白大褂,步履匆匆,或者停在某个病人的床前,微微俯身,耐心倾听。
“是今天凌晨……葬礼,定在后天。”向明溪的哭声终于压抑不住,断断续续地传来。
手机从迟倦手中滑落,砸在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屏幕碎裂,蛛网般的纹路蔓延开,像她此刻猝然崩塌的某部分世界。
周屿吓了一跳,弯腰想去捡手机。“迟倦,怎么了?谁走了?”
迟倦没有回答。她只是维持着接电话的姿势,手指僵在半空,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周屿看到她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变得像她身后的墙壁一样苍白。然后,他看见,那双许久没有波澜的、属于作家的、善于观察和描绘的眼睛里,瞬间弥漫起一片铺天盖地的、冰冷的雾气。
她没有哭,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那种极致的、无声的哀恸,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让人心惊。
沈述白。
这个名字,像一个被封印在时光深处的咒语。骤然揭开,涌出的不是甜蜜的怀旧,而是带着冰碴的、迟来了十年的洪流,瞬间将她淹没。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几乎带倒了椅子。她绕过周屿,像个梦游者一样走向书房角落那个蒙尘的旧纸箱。那是她几次搬家都未曾丢弃的、属于青春的全部家当。
周屿担忧地看着她,没有阻止。他看着迟倦跪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近乎粗暴地扯开胶带,手指颤抖着在箱子里翻找。旧课本、发黄的试卷、干涸的荧光笔……最后,她的动作停住了。
她抽出一个厚厚的、封面是星空图案的笔记本。
翻开第一页,上面是少年清峻挺拔的字迹,那是属于十七岁的沈述白的笔迹:
“迟倦,如果有一天我先不见了,你会怎么办?”
晚自习的灯光是昏黄的,窗外是深沉的夜。他忽然放下笔,侧过头问她,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一道数学题。
她当时正被一道物理题困扰,头也没抬:“能怎么办?贴寻人启事呗。写上:沈述白,男,十七岁,特征……特征是很帅,但总爱说奇怪的话。”
他低低地笑了,声音像夜风拂过琴弦。过了一会儿,他用一种她当时并未完全理解的、异常认真的语气说:“别找我。去看星星吧。”
他指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你看,很多星星,其实本身已经湮灭了。但我们还能看见它们的光,因为它们发出的光芒,还在宇宙里孤独地旅行,需要好多年才能走到我们眼前。”
他转回头,看着她,眼睛里有种她看不懂的、温柔的决绝:“所以,如果你以后想看我了,就去看星星。也许我就在哪一缕光里,正走向你。”
“沈述白,”她终于放下笔,认真地看着他,“你是不是物理作业太少了?”
他笑了笑,没再说话,重新埋首于书本。
迟倦的指尖抚过那早已干涸的墨迹,仿佛还能触碰到那个夜晚的温度,那个少年身上淡淡的药味和阳光混合的气息。
原来,那不是一句情话。
那是一封,跨越了十一年时光,直到今天才精准送达她手中的……遗书。
她一直以为,他们的故事结束在十九岁那场仓促而疼痛的分手里。她带着委屈、不解,甚至一丝被辜负的怨恨,转身走向没有他的人生。她恋爱,分手,写作,旅行,努力活成一个“正常”的、精彩的样子。她以为她早已走出那片名为“沈述白”的雨季。
直到此刻,这迟到了十年的噩耗,像一颗终于抵达的、来自已死星辰的子弹,击碎了她用十年时间构建的所有平静。
他没有消失。他只是变成了一颗星星。而她,在浑然不觉中,在他的“光锥”之外,行走了整整十一年。
泪水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汹涌而出,不是抽噎,是无声的、奔流的河,打湿了泛黄的纸页,晕开了那些她曾以为早已遗忘的、他留下的字迹。
周屿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蜷缩在旧纸箱旁、肩膀剧烈颤抖却沉默无声的背影。他忽然明白,他从未真正走进过迟倦的世界。在那个世界的中心,一直矗立着一座孤岛,而她,是那座岛屿唯一的、迟到的守墓人。
迟倦紧紧抱着那本笔记,像抱着一块浮冰,在彻骨的寒冷中,她混乱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变得无比清晰——她要写完那本书。
那本不是关于她,也不是关于他,而是关于那束走了十一年,才终于走到她面前的,星辰的余响。
稿纸上那片令人窒息的空白,忽然被一种巨大的、悲伤的、必须诉说的力量填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