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01年,1月23日。
开放政策试行的第385天。
这日子荆惟记得太清楚。385天前,戴安娜去取终于通过的恶魔营业证明——那玩意儿卡了她们半年。这期间,她们只得打零工度日,节衣缩食。荆惟情况特殊,大部分地方不愿意收她,低工资才勉强有老板愿意要。戴安娜倒是有使不完的力气,常能排满一整天,马不停蹄——于是她们大部分收入其实来自于戴安娜。
天气正变冷,荆惟的围巾裹到脸上,试图更多地遮挡那丛诡异的脉络。戴安娜乐得和拿到营业执照那天一样,她说要把这东西和营业执照放一块儿,裱上花,挂在最显眼的位置——要叫所有人瞧瞧她们的厉害!新货架昨天刚支起来,木褐色的。戴安娜放了插花,眼下还孤零零,但过不了多久,它就会热闹起来。她们收拾好了准备出门。荆惟拉住她,她感到爱人的手是如此温暖,连未来也仿佛有了期盼。早上的街道还空荡荡的。她顺手把信箱的报纸抽出来,抖擞着展开。她本没想现在读它,可那几个大字太显眼了——叫她一时顿住。戴安娜见她突然没了反应,也探过来。
“怎么——”
她话悬在空中,水汽几乎冷得结冰。
“开放政策试行,地面限制解除”,“恶魔考试制度改革,管制政策放宽”。
“荆惟?”
戴安娜拍了拍她,可是她就像旧广场那尊冻僵的雕像,只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戴安娜有点害怕,便又叫了她一声,她仿佛是刚刚反应过来,稍稍转头,却也还是僵的。“那我……”她突然开口了,愣愣的,“那我们的所有牺牲和努力……都算什么?”
营业执照就挂在吧台后侧边。戴安娜为那只货架装满了玻璃杯,酒水和食物排在另一排。开放政策之后,他们还是去跑了一趟有关部门,得到“不再需要恶魔营业证明了”的答复,两人出门,在寒风间愣站着——这下是两尊雕像了。
教育考试部门的新规章很快下来,新一批实习学生在那年八月轰轰烈烈地往上涌,他们比往年更多,也更没素质——听到那些人都是恶魔学生时,荆惟恍惚自己正做梦——我们那一届哪是这幅样子的!?往年的任何一届都不会这幅样子的!她曾为自己是考上了地面的恶魔而骄傲,这是优等生才有的待遇!戴安娜在乎的似乎不是这个——她是2398年的学生,99年刚好结束实习。突然有天晚上,她坐起来,吓得荆惟一激灵,她看着她莫名其妙的爱人,突然从嘴里蹦出来一句:
“按新政策,我的分数是能上大学的。”
她们默契地都没再提这件事。
生活仍继续,就这么浑浑噩噩地,一年多过去了。385天,荆惟每一天的日子都记着,可每一天又是那么迷蒙,好像她的人生连同旧政策一块儿从条目上删掉了。
“你又去学校了?”
荆惟走进来时,戴安娜叫她。她似乎心情极好,连擦杯子的动作也欢快些——酒吧晚上六点才开始营业,她正为此准备。时间不早了,门口的牌子已翻过来——“营业中”三字像吹飘的泡泡。点唱机流出爵士乐,是《What a Wonderful World》,荆惟推门时,正唱着“And I think to myself what a wonderful world”,这让她恍惚了一会儿。戴安娜这几天似乎有倒腾什么新东西,可能是新品的酒、装修的灵感或者什么有趣玩意儿——她去年就说想买个彩色电视,那东西不贵,可惜她们老留不出闲钱;新CD?荆惟还以为她这方面的预算早花光了;又或者是手机?戴安娜之前老念叨,听说最近降价了——她昨天兴奋地睡不着,半夜都还能听见她的翻身。她突然起来,说要给荆惟一个惊喜。后者被她那样子搞得也忍不住笑出来——这几天自己也忙得厉害,又要跑医院又要跑学校,回来还得给酒吧帮忙——她也睡不着——她怎么可能睡得着。
荆惟整了整围巾。外面下了小雨,水珠沾到它脱线的毛上——这东西也许该换了。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把它摘下来。戴安娜看见她的表情,她的笑容收敛了些。
“还是不行?”
“还是不行。”荆惟清楚她说的是什么。她捏着纸包里的录取通知书,外壳被雨水浸湿大半。她甩开鞋子的水,走近吧台。她突然莫名笑出来,“老样子,老板——”她故意这么叫她。
戴安娜的嘴角又压不住了——她喜欢人这么叫她。她抽出只杯子,给荆惟倒了热茶。荆惟捧住杯子坐下。她侧身,手肘架上吧台,看着戴安娜冲洗最后一只玻璃。时钟的指针转向“11”,水流声包裹起这杜松子酒般的空气,混合着隐隐约约的柠檬皮苦味。钟的声响永不停息,仿佛那完满的未来能在“滴答滴答”间逼近。她们听见木门推开的声响,丝绸般的黄头发先探了进来,接着是一张满载笑意的脸。她稍有些胖,裙子又配夹克衫,叫人对她的第一印象乱七八糟。
“怎么没人?”她笑起来,声音像融化的杏仁糖,“在营业吗?有没有精酿艾尔?”
“有的!”戴安娜有些手忙脚乱,好在女士并不在意这个,她走向吧台,坐到荆惟旁边,和她带着病灶的眼睛对视。荆惟觉得自己的呼吸抽搐了,她低头,想躲开这亮晶晶的视线。没等女士说话,她站起来。
“我去后面……”
她站在冷藏柜和烤箱之间,将纸包顺手塞进抽屉。墙上挂着食材的采购和保质期备注——戴安娜包揽了这些活计。荆惟不愿意到前边见人,便负责了后厨,害得她头发都染上油烟的臭味。她们营业状况并不算好——只是勉强度日,便也没有更多帮工。爵士CD又贵又不流行——荆惟不太理解戴安娜为什么老喜欢选这种,可是她又庆幸——Devil酒吧不会像外面那帮工人酒吧一样乱糟糟的——永远在吵闹,永远在争执,廉价酒精的气味搅得整个世界天翻地覆。荆惟喘了口气,她听到外面的笑声——那个黄头发女人的笑声,这声音却并不刺耳。点唱机的质量并不太好,常伴有滋滋的杂声,这又恰好带来点特别的韵味——她们的交流就混在这样闷响的音符里。
“一份沙拉——”戴安娜叫她,她走进来,向荆惟眨了眨眼睛,“林女士拜托我向你问好。”
音乐换了,荆惟猜林女士点了首歌。悠悠的小号转出来,在迷梦般的灯光间摇摆。
“哦……好。”荆惟去确认食材,她顺手划亮火柴,点燃煤气热锅,为后面的工作准备。
“你还好吗?”
荆惟侧眼看向储物室的门——戴安娜就站在它边上。荆惟沉默了一会儿,她也不明白自己想说的是什么。
“我没事。”她笑起来,“抱歉,我还是不太习惯……”
房间的温度正升高。
更多人走了进来,他们大多数是恶魔——学生或者工人。戴安娜在晚些时候会“表演”她的恶魔能力:塑造玻璃,改变杯子形状——她对外称这东西为“魔术”,免得被查。这吸引了一部分好奇的客人,也理所当然地引来同类。当酒吧被人类样的恶魔们填满的时候,荆惟总能闻到一股诡异的家乡的味道。没什么活,她便到前面来喘口气。她又拉高了围巾,哪怕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人们的呼吸带出滚滚热潮,在笑声与音乐间,像滚烫的火苗外焰。戴安娜准备了舞台,有人会自由表演。眼下,伴随着钢琴伴奏的似乎是首外语歌,荆惟勉强听出来一部分——那女人的高音如歌剧演员般专业:
“把我们从病痛中解救出来——”
“穿过火焰与光芒。”
“请您烧尽、世间的一切——”
“直至终结。”
荆惟又听到林女士的笑声了,她正向戴安娜赞叹着某首曲子,是上一首?还是上上一首?荆惟在后厨,这些歌都感觉迷迷糊糊的。
她又缩了回去。
“辛苦了!”某个时间,戴安娜进来。外面的声音已消失许多。“差不多了,你先去睡觉?我收拾一下——对了!”她拉住荆惟。后者忙了一个晚上,踉跄间差点摔跤,她看着戴安娜红彤彤的脸。
“惊喜!”
她握住储物室的门把手,指尖用力。荆惟和她对视——那双眼睛扑闪扑闪。顺着慢慢扩大的门缝,荆惟看见一条延伸出的长楼梯——她的眼睛都瞪大了。她又看戴安娜,向她确认。在对方的期待下,荆惟咽了口口水。她小心翼翼地向下探——这楼梯又窄又小,水泥似乎干了没多久,路便不太好走。她看到下边的毛坯屋子——她不敢相信地愣了一会。
“你申请了?”
“怎么可能!我才不会让那帮顽固不化的政府部门知道呢——怎么样,很酷吧!我拜托了一个客人——一个朋友——帮忙的。我打算搞个地下酒吧,专门接待恶魔,这边不会有人查,大伙都能自由些!前期先放点能信任的,之后加上些熟客,安全后再扩大……”
她的恶魔尾巴缠住荆惟的手腕,后者心中了然。
“太——我不知道怎么形容了……”
“左边是公共区,右边是独立空间——”戴安娜比划着,“电线就从上边拉下来,我要挂红色的壁灯!……这边要放柜子,这边要再加一个……要不然买台唱片机——正好可以往这放!还有这里……我连门上要刻什么花纹都想好了!怎么样!怎么样!”
荆惟走两步,她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这个特别的空间里如此清晰。手指抚摸着墙壁的凹凸——它还没上漆,灰扑扑的,石灰味混着潮气。裸露的电线上挂着只秃灯泡——目前,这就是地下唯一的光源。模模糊糊的光晕间,她看到手指沾上的灰尘,粗糙石砾在掌间打转。她还是像在梦里,感觉头晕目眩,脚底打滑。
“我会帮忙——”她突然带出颤抖的声音说,“我喜欢这里!我会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