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莉诺·银蕊教授那石破天惊的“学术殉道”宣言,像是一颗投入学院城这个巨大粪坑的深水炸弹,炸起冲天臭气的同时,也短暂地驱散了围观的苍蝇,让底下那点还没被彻底染黑的淤泥得以重见天日。
效果是立竿见影的。
审判所和保守贵族们大概也没想到,这位平日里看起来古板严肃、最好对付的学院派教授,一旦疯起来居然如此不管不顾,直接掀了学术道德的桌子,把“真理辩论”这面大旗糊到了他们脸上。这让他们原本“站在道德高地轻松指责异端”的完美剧本,瞬间变成了“一群粗鄙武夫和政客围攻一位为真理献身的柔弱学者”的灾难现场——哪怕这位“柔弱”学者吼起来中气比盾战士还足。
舆论这玩意儿,就像青春期少年的脸,说变就变。之前还被恐惧和谣言支配的民众,在经历了“银蕊教授灵魂起誓”和“踏着尸体过去”的强烈戏剧冲突后,难免有一部分人心里开始犯嘀咕:难道……那位东方魔女……呃,女士,真的有点冤?难道银蕊教授真的发现了什么我们看不懂的惊天大秘密?
当然,这种嘀咕声还很微弱,很快就被赛拉斯及其爪牙更猛烈的“揭露银蕊教授已被深度蛊惑”、“东方异端最擅长精神控制”等舆论反扑给压了下去。但一丝裂痕已经产生,再想回到之前那种一面倒的舆论环境,已经不可能了。
学院高层的态度也变得暧昧起来。老院长莫里斯一方面严令艾莉诺“保持冷静”、“暂缓公布报告”,另一方面却又以“保护学院重要学者”为由,增派了人手“保护”了银蕊教授的实验室,变相阻止了审判所可能采取的过激行动。这种和稀泥的态度把赛拉斯气得差点当场表演一个圣光自燃,却也让学院城维持了一种脆弱的、诡异的平静。
然而,在这片表面的平静之下,暗流涌动得更加厉害了。
凌瑶所在的软禁小楼,仿佛成了风暴中心唯一诡异的宁静点。外面的喧嚣似乎被一层无形的结界隔绝,里面只剩下翻书声和偶尔关于能量频率与精神共鸣的简短问答。
艾莉诺教授在被半强制“冷静”后,去小楼的次数反而更频繁了。她现在看凌瑶的眼神,已经不再是看一个需要研究的异界样本,而是在看一座行走的、蕴藏着宇宙终极真理的宝库,炽热得能让冰原雪人当场融化。她带来的问题也越来越刁钻,越来越触及本质,常常问得凌瑶都需要稍微思考那么零点零一秒才回答。
凌瑶对此倒是乐见其成。有个本地高级知识分子主动帮忙整理归纳这个世界的规则体系,省了她不少事儿。至于艾莉诺那狂热的眼神?嗯,跟她师父万象散人当年发现某种未知炼丹材料时的表情差不多,习惯就好。
但总有人习惯不了。
比如芬恩·利弗同学。
这位凌瑶的首席大弟子、东方玄学一号信徒、兼专业跑腿小哥,最近的日子可谓冰火两重天。
一方面,他为银蕊教授的挺身而出感到热血沸腾,与有荣焉;另一方面,他自身的处境却变得更加艰难。之前只是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现在则干脆变成了“被异端和堕落学者蛊惑的失足青年”典型代表,走在大街上都能感受到那种“快看那就是魔女爪牙”的灼热目光,以及某些隐藏着恶意的窃窃私语。
他去学院食堂打饭,打饭大妈的手抖症能瞬间加重十倍,一份炖肉能抖得只剩土豆;他去上课,旁边的座位永远空着一大片,仿佛他身上带着什么瘟疫;以前还能说上几句话的同学,现在看见他都绕道走,好像跟他多说一个字就会沾染上不详。
这种全方位的孤立,让天生喜欢热闹、擅长交际的芬恩感到无比憋屈和压抑。他就像一只被扔进沙漠里的鱼,浑身不得劲。
“一群白眼狼!忘恩负义!鼠目寸光!”芬恩每次从小楼外围的临时住处过来,都会忍不住跟凌瑶抱怨几句,“他们忘了是谁在黑森林里救了那么多人?忘了‘凌氏一号’帮他们通过考核了?银蕊教授都那样说了,他们居然还信审判所那套鬼话!”
凌瑶通常只是瞥他一眼,继续摆弄手里的魔晶或者看书,偶尔丢给他一句:“人心如水,常态。”
这话说得高深莫测,但芬恩听着总觉得有点像敷衍。他憋着一股气,却又无处发泄,只能化悲愤为动力,更加卖力地帮凌瑶处理各种杂事,同时小心翼翼地戒备着可能来自暗处的袭击——虽然他觉得真要有袭击,大概率也是凌小姐保护他。
然而,就在芬恩以为全世界都抛弃了他们的时候,一丝意想不到的温暖,却以一种近乎“地下党接头”的方式,悄摸摸地渗透了进来。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好吧,只是一个普通的深夜。芬恩正检查完小楼周围的警戒符文(凌瑶随手画的,效果比学院魔法结界靠谱一万倍),准备回屋睡觉,忽然听到墙角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有规律的叩击声。
三长两短,重复两次。
芬恩一个激灵,这可不是什么风吹的声音。他立刻警惕起来,摸出凌瑶给的、唯一一张成功画出来的“微光照明符”,蹑手蹑脚地凑近声音来源的墙角。
“谁?”他压低声音问道,心跳有点快。
墙外沉默了一下,然后一个更加压低、略显粗犷的嗓音传了进来:“利弗小子?是你吗?嘘——小点声!”
这声音有点耳熟?芬恩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从墙缝望出去,借着微弱的月光和符光,看到了一张胡子拉碴、眼神警惕的大脸。
“伯格大叔?!”芬恩差点叫出声,赶紧捂住嘴。来人正是那个被凌瑶从沼泽鳄鱼嘴里救回来的佣兵伯格!
“是我!”伯格确认了芬恩,明显松了口气,然后飞快地从墙外塞进来一个鼓鼓囊囊的、用油布包裹着的东西,“拿着!兄弟们一点心意!新鲜的角牛肉,还有几条黑面包,都是顶饿的好东西!省着点吃!”
芬恩下意识地接过,入手沉甸甸的,还带着点温热。他鼻子一酸,差点没哭出来。在这种时候,一口吃的比什么都珍贵。
“伯格大叔……你们……这太危险了!要是被审判所的人发现……”芬恩又感动又担心。
“怕个球!”伯格虽然压着嗓子,但语气依旧豪横,“老子这条命是凌小姐捡回来的!佣兵别的没有,就是讲义气!审判所那帮穿黑皮的孙子,也就敢欺负欺负老实人!你告诉凌小姐,我们铁盾佣兵团大部分兄弟都念着她的好!就是现在风头紧,不好明着来,有啥需要的,老规矩,西墙第三块松动的砖头下面递消息!”
说完,不等芬恩再说什么,伯格拍了拍墙壁,像只灵活的胖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芬恩抱着那包食物,站在原地,心里暖烘烘的,仿佛寒冬里灌下了一大杯烈酒。
这仅仅是个开始。
第二天,芬恩在西墙第三块砖头下面,发现了一个小布袋,里面装着十几枚品质不算顶好、但能量纯净的低级魔核,以及一张歪歪扭扭写着“谢救命之恩,聊表心意”的字条,没有署名。
过了两天,他又在同一个地方发现了一小包用干净软布包着的、处理好的珍稀药材,正是凌瑶之前偶尔提过一句“此界此物略有意思”的品种。
甚至有一天早上,芬恩打开小楼的门,发现门口放着一篮子还带着露水的新鲜水果,篮子底下压着一枚刻着骑士徽记的徽章——是卡尔·铁盾那家伙的风格!
这些来自佣兵、匿名学生、甚至那个憨憨骑士的馈赠,虽然价值不等,形式各异,但都传递着同一个信息:我们记得你的好,我们相信你。
这些东西或许无法改变大局,也无法真正缓解凌瑶和芬恩所面临的巨大压力,但它们就像漆黑海面上偶尔亮起的灯塔微光,或许无法照亮整个航路,却能告诉航行的人:你不是独自一人,前方仍有彼岸。
芬恩每次把这些东西交给凌瑶时,总是忍不住絮絮叨叨地说明来历,语气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激动和骄傲。
“凌小姐您看!伯格大叔送来的肉!嘿,这老小子还挺够意思!”
“不知道是哪位同学送的魔核!虽然品质一般,但心意无价啊!”
“卡尔那肌肉笨蛋居然还知道送水果?肯定是他们家管家的主意!”
凌瑶的反应依旧平淡,她会收起魔核和药材,偶尔拿起一个水果啃一口,评价一句“尚可”或者“火候欠缺”。但细心的芬恩发现,凌瑶周身那种仿佛万年不化的冰封气息,似乎在这些微不足道的小礼物面前,悄然融化了一丝丝。她看书研究的时间似乎更长了些,偶尔对着空气模拟能量轨迹时,手指的挥动也似乎更加流畅自然。
她或许不在乎世人的毁誉,但这份在绝境中依旧顽强存在的、朴素的信任与善意,显然并非毫无意义。
这种“地下支援”活动进行了一段时间后,终于迎来了它的“**”。
某个月明星稀的晚上,芬恩再次被熟悉的叩击声引到墙角。这一次,墙外传来的却是两个压低的、正在争执的声音。
“我就说该放东墙!那边更隐蔽!”
“屁!西墙第三块砖!伯格老大说的清清楚楚!你耳朵被地精啃了?”
“你才被地精啃了!我这叫谨慎!万一审判所的暗哨摸清了规律呢?”
“暗哨个屁!这周围能藏人的地方,早就被凌小姐的……呃……那种‘神识’扫过八百遍了!有苍蝇都得是公的!”
芬恩听得一头黑线,这声音……是罗恩小队长和另一个佣兵?
他赶紧咳嗽了一声。
墙外争论立刻停止。过了一会儿,罗恩小队长的声音响起来,带着一丝尴尬:“咳……利弗小子?在吗?”
“在的在的!”芬恩连忙回应。
然后,他就看到墙外吭哧吭哧地塞进来一个……巨大的、用麻袋装着的东西?差点把墙缝给撑裂了!
“这……这是什么?”芬恩惊呆了,这分量可不轻!
“嘘!小点声!”罗恩的声音透着紧张和得意,“好东西!兄弟们凑钱弄的!‘炼金工坊’最新款的小型元素萃取仪!虽然是二手翻新的,但功能完好!银蕊教授之前不是提过需要更精密的仪器吗?这玩意儿应该能顶点用!”
芬恩的下巴差点砸到脚面。元素萃取仪?!这玩意儿可是炼金实验室的核心设备之一,就算二手的也价格不菲!佣兵兄弟们这是下了血本了啊!
“这……这太贵重了!罗恩队长,这不能让你们……”
“少废话!让你拿着就拿着!”另一个佣兵粗声粗气地打断他,“凌小姐救了多少兄弟的命?这点东西算个屁!要不是怕目标太大,老子都想把工会那台大的给你扛来!”
罗恩也说道:“就是!赶紧收好!别让人看见了!告诉凌小姐和银蕊教授,尽管用!用坏了……呃……兄弟们再想办法!”
两人说完,又是迅速溜走,深藏功与名。
芬恩看着那个几乎有他半人高的大麻袋,又是感动又是发愁。这玩意儿怎么悄无声息地搬进小楼啊?
最终,他不得不动用了一张凌瑶给的、原本打算用来保命的“轻身符”,才吭哧吭哧地把这个“温暖的负担”拖回了小楼。
当凌瑶和恰好今晚过来讨论问题的艾莉诺教授,看到芬恩拖进来的那个大傢伙时,两人都愣了一下。
艾莉诺教授上前打开麻袋,看到里面那台擦拭得干干净净、虽然有些使用痕迹但保养得相当不错的仪器时,眼睛瞬间就亮了,如同饿狼看到了肥肉。
“天哪!是MK-III型元素萃取仪!虽然旧了点,但精度比学院配给我的那台还要好!”她激动地抚摸着冰凉的金属外壳,仿佛在抚摸情人的脸颊,“有了它,我就能尝试分离那种混合诅咒能量的样本了!天啊!这是谁送来的?简直是雪中送炭!”
芬恩挺起胸膛,与有荣焉地把佣兵兄弟们的义举说了一遍。
艾莉诺教授听得感慨万千,最后叹了口气:“没想到,最后给予我们最大支持的,反而是这些平日里被所谓上流社会看不起的佣兵。看来智慧和良知,果然与身份地位无关。”
一直没说话的凌瑶,走到那台仪器前,伸出手指轻轻划过一道能量导管,微微颔首。
“器,尚可。”
“人,更有意思。”
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望向了远方那些在夜色中默默关注着这里的人们。
孤立之中的温暖,往往比顺境中的繁华更能触动人心。
这份来自底层的、朴素的信任与支持,或许微弱,却坚韧如丝,悄然编织成网,成为凌瑶在这陌生世界里,除了恢复力量之外,另一份值得稍微驻足停留的牵绊。
当然,如果这份牵绊能少给她惹点麻烦,多送点魔核,那就更有意思了。
凌瑶如是想道,随手将一颗佣兵送来的低级魔核吸入掌心,感受着其中微弱却纯净的能量,嘴角的弧度,似乎比平时柔和了那么零点零零一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