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淌河 第11章 P.共处

回程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满街霓虹灯甚至比阳光还要晃眼，穿着清凉的人聚集在摊贩前，烟雾弥漫，隔着车窗似乎都能感受到热气，和沉默的车内如同两个世界。

岑序支着下巴百无聊赖望着窗外，隔着扶手箱，庄明珠对他说：“冯经理刚刚加我微信，说明天就这个项目要开线上会议。”

行至路口，红灯亮了，车缓缓降速，岑序淡淡地嗯了声，说开吧，继续漫无目的地望着窗外，视线忽然一停，定格在某一个眼熟的侧脸上。

非机动车道就在他们旁边，自行车座上的少年腿撑着地，一边注视红绿灯一边争分夺秒地舔冰淇淋。沙滩裤，花衬衫，人字拖，如果不是这张清爽白皙的脸，活脱脱一个海城原住民。

庄明珠继续道：“他说，刚刚接到通知，竞标的公司又多了一个，银光集团？对我们有威胁吗？”

庄明珠初来乍到，对国内错综复杂的商业关系并不熟悉，她或许疑惑为什么要单独提起这个名字。

岑序不打算和她解释什么：“没什么，让冯经理放心，你可以的。”

车内安静了一会，庄明珠迟疑道：“岑律对我的信任，好像都超过了我自己。”

“是不希望庄小姐自乱阵脚。”岑序笑着说，漠然收回视线。

与此同时信号灯转绿，庄明恙摇头晃脑的身影缓缓退出车窗，被斑驳陆离的夜景彻底吞没。

到了酒店，他们一前一后进入电梯，刚按下关门按钮，就听到一道熟悉声音从缝隙外传来：

“等等我等等我——！”

远处一个白色的影子满手东西稀里哗啦地朝他们跑来。

电梯无情马上要彻底合上，岑序一伸手按住了，电梯门感应到人手再打开。

“刺啦”尖锐一声，鞋底和光亮大理石地板摩擦，一张脏兮兮的脸在门后面展开。庄明恙大口喘着气，和岑序对视的刹那微微瞪大双眼，随后注意到他身旁的庄明珠，上扬的嘴角狠狠一抽：“姐？”

他如临大敌地往后退了一步，转头就要跑。

“站住。”庄明珠喊。

庄明恙立正。

庄明珠挑起一边眉毛：“跑什么，进来啊。”

庄明恙尴尬地扒拉头发，垂着头进来了，拎着玩具铲和小水桶的手交叠在身前，一副做了坏事来自首的模样。

“背打直！又不骂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庄明恙一听不骂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真不骂我？”

明明走时干干净净，现在头发湿哒哒地粘在额前，嘴角残留着不明显的五颜六色的食物残渣，花衬衫皱巴巴塞在裤衩里，两条光洁的小腿还黏着泥沙，与其说是玩了一圈，更像是逃难回来的。

看来这样的场景上演了不止一次，一个习惯了玩得乱七八糟回家被骂，一个早预料到他会玩得乱七八糟。

庄明珠颇为嫌弃地拍了拍他的头：“回去就给我洗干净了。”

“遵命！”自己不被骂，庄明恙立即喜笑颜开，挺直胸膛行了个礼，随后笑嘻嘻地呈上他奋斗一晚的成果——一桶蠕动的白花花的海蛏。

庄明珠的反应很大，立马后退，靠上墙壁，嫌恶地挥手：“噫，拿远点，恶心死了。”

“恶心吗？煮熟了就不恶心了。”

“滚，我不吃蛆。”

庄明恙只好收回手，转而把视线投向岑序。

岑序正抱臂看着显示屏上的数字，感受到一股灼灼的视线，先是装作没看见，实在被盯得没办法，才看向庄明恙。

庄明恙立即露出一排白牙，把水桶里的玩意亮给他看：“哥，你看。”

他的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岑序遂了他的愿，哄道：“真厉害，都是你抓到的吗？”

岑序看见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对啊！我走遍半个海滩捉到的。哥你知道蛏子洞吗，只有这么大，在浅水区，被浪一冲就会消失，一开始我都不知道怎么弄，后来遇到了一个好心的姐姐教我怎么找蛏子洞……”

他一兴奋就开始拉着人喋喋不休，岑序微笑着摆出很感兴趣的样子。

“叮咚”，电梯门开了。

看他说个没完，庄明珠一把拉过庄明恙：“行了，别烦人家了，回去洗干净。”

岑序回了自己房间，隔着门板隐约听到客厅姐弟俩的欢声笑语，在夜幕下靠着阳台栏杆抽了根烟，接着去浴室洗了个澡。

夜里庄明恙敲响他的房门，给他送了盘水果，岑序道了谢接过，又合上了门，接着就没再出去过，和任何时候一样度过一个平静的夜晚。

这一晚他睡得不太好，做了一个重复又很杂乱的梦，梦里面有人一直在用力砸门，砸得他身下的床板都在微微晃动，像惊悚片里胜券在握的杀人狂魔。醒来后发现原来砸门声不过是窗户被狂风吹得晃动的声音。

他看了眼手机，才凌晨四点多。

岑序走到窗边，撩起窗帘往外一看，外面已经被风暴淹没，海天交界处一片混沌，子弹似的雨砸在窗户玻璃，蒙上一层高斯模糊，隐约能见楼底下的椰子树被吹得几乎要连根拔起。

他睡眠向来很浅，被吵醒了就很难再睡回笼觉，简单洗漱了一下，靠在床头，翻看在抽屉里随手抓的书。

拿的时候没看书名，看了一会才发现是成功学心灵鸡汤，简直通篇放屁。

无事可做，岑序把它看完了。

再看时间，才过了两个小时。岑序换掉睡衣走出房间。

客厅里还残留着庄明恙昨晚停留的痕迹，沙发抱枕全都摆在了意想不到的地方，垃圾桶堆满零食袋子，茶几上散着几颗瓜子。

他打电话让酒店的人来收拾，随后走向厨房打开冰箱，里面的食材一应俱全，他简单翻了翻，拿出洋葱、肉酱和面条，打算做个最简单的意面当做早餐。

刚开始洗西红柿，主卧的门开了，庄明珠清清爽爽地走了出来，长发扎成高马尾，穿着很显身材的瑜伽服，看见他人颇为意外。

“你起的这么早？”她走过来，靠在门上问，“你打算自己做早餐？楼下不是有早餐供应吗？”

岑序丝毫没有被打乱节奏，慢条斯理地切西红柿：“打发时间。”

“哦。”庄明珠表示理解，随后站直身体，“祝你用餐愉快，我健身去了。”

庄明珠离开了，岑序继续自己手上的活，过了一会，又一道开门声响起。

岑序不用回头都知道那肯定是庄明恙。

他在心里倒数，三，二，一，踢踏的脚步声来到他身边，一个乱糟糟的脑袋凑过来，观察他锅里的东西。

“哥你会做饭啊？”声音里还带着刚起床的困倦和沙哑。

岑序一偏头，便和仰起头的庄明恙对了视，只见他从脸到眼睛都是水肿的，衣角很滑稽地塞在裤子里。

“哥，早上好呀。”庄明恙先打招呼，毫不注意形象地打了个哈切，挠挠脸，“外面好吵，我一晚上没睡好，哥你睡得还好吗？”

“还行。”岑序莞尔，“难怪眼睛肿了。”

庄明恙哎呀一声，低下头用力揉搓眼睛：“我早上起来就是会肿的，别笑我嘛。”

岑序提醒：“鞋穿反了。”

庄明恙嗷了声，撑着台面换好拖鞋，再说话时睡意明显淡了，很兴奋地：“哥你在煮面啊？”

“嗯，冰箱里有现成的肉酱，就随便做个意面。”

“哇，我真没想到你会做饭。”

“有时候在家无聊会做。”

庄明恙看了一会，突然抬起头：“我也没吃早饭，可以给我也做一份吗？”

岑序看他一眼，庄明恙很熟练地摆出祈祷的手势：“求求你求求你。”

“二楼有早餐自助，比我做的好吃。”

“但是我想和你一起吃。”庄明恙说，脸上的表情，分明是还有话要说。

岑序说：“还有什么请求，一起说了吧。”

他的所有想法都写在脸上，只有他自己不知道，还很震惊地看了一眼岑序，继续嘴硬：“没有啊，什么也没有。”

岑序笑了一声，往锅里撒了一把面。

果不其然没过几分钟，庄明恙凑在他旁边很犹豫地问他：“哥，你会做海鲜吗？”

岑序：“你要我帮你煮你的蛏子？”

庄明恙瞪圆眼睛：“你怎么知道？”

“你猜。”岑序手里动作不停，“我没做过，有空我上网搜一下吧。”

庄明恙笑着说：“谢谢哥，你人真好。”

庄明恙跑客厅开了电视，又跑回来粘在旁边看他煮面。新闻联播的声音变成打破安静的背景音，朦朦胧胧的，庄明恙在耳边不停地絮叨，嗡嗡嗡的。

他在旁边的时候岑序总感觉身边安了四个电视机，循环播放聒噪浮夸的综艺，但偏偏这电视机还总是摆出乖巧无害的姿态，让他无从拒绝。

做完两碗意面，庄明恙对他的厨艺赞不绝口，夸得仿佛天上人间只有他切的番茄最冷酷，煮的面条最聪明，岑序对自己的厨艺几斤几两最清楚，没当回事。他早已摸透他的性格，五分的东西他能夸成十分，不能再糟糕的东西在他眼里也是“哇”。

吃完饭，庄明恙主动收拾碗筷放进洗碗机，岑序再次回到自己房间。没有多久，他的门又被敲响了。

庄明恙站在门口，一手举着一个电影碟片：“当当当当，看我昨天找到的东西——碟片！我只在我小时候看到过这个，不过我没听过这两部电影，一个是《楼下的售货员》，喜剧片，另一个叫《雪盲》，上面写着灾难治愈片，一起看吗？一起看嘛？”

岑序的视线依次从他手中两盒碟片和他的脸上扫过，微笑拒绝：“不了吧。”

庄明恙“啊——”了声：“那你待在房间里干什么？不无聊吗？”

“看书。”

“什么书？”

《你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岑序说不出口：“忘了。”

庄明恙要是再听不出来他的拒绝，真是傻子了：“好吧……”

岑序揉了揉他的头发，合上门，还没走到书桌边，庄明恙又在外面敲门了。

他走回去开门，庄明恙笔挺挺站在门口：“冰箱里有椰子、西瓜、草莓、芒果，哥你要吃哪个，我过会切了给你送进来呀。”

岑序微微眯起眼睛，看着他不说话。

个子高的人表情冷淡往下看时容易给人压迫感，庄明恙默默竖起三根手指：“我真的只是想给你切水果，不打扰你，我发誓。”

岑序叹气：“好了，我陪你看。”

庄明恙眼睛一亮：“真的？你不想看我也不会强求的啦……”

岑序反手关上房门，拍了下他后脑勺：“去开投影吧。”

“噢耶！”庄明恙立即欢欣鼓舞地捣鼓碟片。

岑序觉得喜剧是世界上最无聊的电影，所以最后他们看的是《雪盲》,影片讲的是中世纪背景下，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依约前往远在国家另一端的北方边陲小镇参加家人的婚礼，路上偶然遭遇暴风雪，将他们困在冰天雪地中，两人不得不携手前进，经过数日的争执、和好，最终解开误会，重燃爱火，并成功脱困的故事。

故事前期进展缓慢，无聊拖沓，一些伏笔布置得太过浅显，看到三分之一岑序几乎就能猜出故事走向。

窗外呼啸的暴雨和电影中沙沙作响的落雪声重叠，吱吱嘎嘎的，催眠效果极好。

果不其然，看到一半的时候岑序就听到旁边的呼吸声变得绵长，转头一看，庄明恙头歪在抱枕上呼呼大睡。

这个人，一点看不懂眼色把人拖来看电影，自己先睡着了。

忽明忽暗的光映在他平静的睡颜，长而密的睫毛像把小刷子，在鼻梁上扫出一片阴影。这双眼睛睁着时总是很灵动地到处乱转，对这世界很好奇似的，合上时原来也和所有人一样黯淡无光。

……算了，看在你难得安静的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