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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伏 第40章 三途川

作者:左俞心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5-04-28 11:14:18 来源:文学城

平南郡王府后门的小巷里,停着一架不起眼的马车,车里两人相对而坐,一人引水煮茶,另一人静谧不言。雾汽在他们之中袅袅蒸腾,清苦味道逸散,底调回甘,影绰的光影从窗棂透进来,这样祥和的午后,仿佛随时能让人毫无防备睡过去。

车帘之外,一墙之隔,刀戈不休,黄土凝紫。

“殿下,您瞧着似乎有些心力不继。”

青年将第一盏茶推到对面,笑吟吟的,许月落瞥他一眼,轻笑一声,问道,“雪岩,你可知旁人都喊你什么?”

“哦?”青年一挑眉,流露出几分兴味,“还请殿下解惑。”

“笑面狐。”

青年嗓音温润,像是调笑,江裴神情有片刻的碎裂,倒还真没有人将这句话贴着他的脸讲,许月落笑意渐盛,轻啜了口茶,继续道,“旁人还说,江大人将来必然涨价至一笑倾城。”

江裴磨了磨后槽牙,不客气道,“少旁人来旁人去,不就是顾怀瑾那个缺德玩意吗。”

许月落垂眸欢笑,江裴也不阻拦,由着这点人气在他身上多聚片刻。

“今日之后,通济城府衙的暗刺被尽数根除,连带平南郡王府一并消失,不止如此,以通济城为核心辐散,周围数城,皆受你江雪岩威名所慑。”许月落看着他,眼中那点笑意已经消散殆尽,“雪岩,此后便都要仰仗你了。”

江裴眼眸深深,眉心皱出一道褶痕,“言聿,我跟着你从金陵逃出来,知道你是个有骨气的人,后来听从你的安排守在通济城,心里却在时时思索你的动作,你想要什么?新法初出,我精读细研,若得施行,不过百年,世道当真会是另一个面目,但我没有信,乱世之中,我是提着头在做决定。我在通济城屡屡动作,眼见着就要将一城政权尽握手中,柳愿思一出事,你却毫不犹豫又往我手中递了十几座城。若不是亲眼看你清洗樊城,看柳愿思威慑西北诸城,看你将龙潭虎穴如履平地,四两拨千斤动摇平南郡王筹谋十年的根基,我还以为你是个骨子里多情的人。”

“言聿,你太有手段了。”

江裴目光如炬,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的年轻公子,手腕翻转间,将一只茶碗稳稳扣在滤出的残渣上,“你究竟想要什么?”

许月落面色自若,从袖中取出一方巾帕细细拭净了桌案上的水渍,轻声缓调,“雪岩,你眼力很好,不会看错。有些事之所以觉得看不清,是因为你不敢信,事实上,它就是那么简单。”

江裴仍然盯着他,倏尔释然一笑,真正是清朗明净,公子如玉。

“回西北了,替我向顾怀瑾带声好,就说,我祝他闪了舌头。”

“一定带到。”

江雪岩弯腰掀开车帘,许月落从身后喊住他,“雪岩,韩琨彦好歹也在通济城经营了这么多年,此次我们里应外合,十四城明面上皆有所撼动,但背地里一定还藏有暗影,你要多加小心。”

江雪岩回身,对他笑了一笑,车帘落下,许月落将手往衣袖里藏了藏。

春寒料峭,冻杀年少。

通济城有江裴,当天下午许月落就带人赶回樊城,到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他没提前通知什么人,推开门却果然在自己屋里看见两个人影。

灯都没点,许月落叹口气,摸索着点了根蜡烛,取笑道,“明日着人往我屋里再架两张床吧,省得委屈你们。”

顾劼没吱声,眼睛往许月落身上打量,许月落明白他的意思,主动开口,“放心吧,没受伤。”

卢滢托着下巴等他俩说完,适时插嘴道,“你要真同意,不用搬床,我跟你一块睡就行。”

许月落洗手的动作一僵,直接抄起架子上的布巾朝他扔过去,“闭嘴吧你。”

顾劼乐呵看戏,许月落斜他一眼,走到桌案边上坐下,“雪岩托我给你带个好。”

“行,到这儿就别说了,心意到了。”

许月落哼笑出声,卢滢没明白,凑到许月落跟前求知若渴,许月落看着他,无视顾劼的黑脸,凑到卢滢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卢滢愣了下,抱着肚子大笑起来,边笑边用沙包大的拳头猛捶许月落脆弱的小床板。

眼见着这俩人要掐起来,许月落一手一个,拉门丢人,干脆利落,隔着门板还安排了一道,“明日我要去交农院,你俩都跟着商帅出去练兵。”

卢滢和顾劼在门外大眼瞪大眼,卢滢先耐不住笑意错开眼神,两条长腿一迈肩膀已经跨出去半丈远,“明日见。”

交农院建在城郊,两幢小屋子旁边连着的是大片农田,被半人高的铁网从中间隔断,圈出几块大小不一的试验田,洒了交农院不同时期培育出的麦种,每片地上都插了颜色不一各有标记的旗子,方便记录果实长势。

许月落清早过来,跟着交农院几个工人各处走了一遭,一直走到太阳落山,手里攥了一把穗子,有点扎得慌。

“言聿,所有种子的成长情况就是这样了,目前……没什么成果。“

一直走在许月落身侧,麻布短褐装扮的姑娘停下来,转身面向许月落给出结论,许月落捻了捻掌中的谷皮,神色平静,“辛苦了,宋院长。“

宋樵苏摇了摇头,目光转向那片土地,向来从容冷静的少女也难免叹口气,“一年了,我们基本可以说是,一无所获。“

“你不是告诉我,秋收冬藏,自然有律,物种培优,非一日之功吗?“

少女轻笑一声,“你倒是有耐心。“

“宋院长,交农院以你为首,有什么缺的少的,只管差人去都护府取,只要你们坚持,我自然倾尽所有支持。”

“多谢。”

许月落微笑,却见宋樵苏面有犹疑,主动开口询问道,“宋院长可是有什么为难之处?”

宋樵苏抿了下唇,看着他,“我前些日子去农户田里看虫病,发现了一人很有天赋,本想邀她至交农院,可是那位姑娘的父亲很是不满,我去了几次都将我赶了出来,不知大人可有什么办法?”

“那位姑娘怎么想?”

宋樵苏讶异地瞧他一眼,“双满私下里同我说过,她是愿意的,可是她父亲早将她许了人家,明年就要出嫁,根本不愿意放她出来。”

许月落稍一思索,“明日我从都护府遣人陪你去,一应条件,只要不太过分,皆允了他们便是。”

宋樵苏眉心蹙起,“大人有所不知,双满的父亲杨元,是个远近闻名的泼皮,日日在家中耀武扬威,我上次偷偷去见双满时,她身上的伤痕已经比前一次多了许多。”

少女圆睁的眼睛愤懑与不忍夹杂,“都护府的人大张旗鼓去,恐怕会被那无赖讹上。”

许月落注意到宋樵苏称呼中的变化,分出半个含笑的眼神给她,宋樵苏对上这双眼睛下意识便垂睫遮住眼帘,她强捺心慌,在暗处攥紧了手掌,在这人面前耍心思实在是一件玄之又玄的事。

“她父亲可有什么爱好?”

宋樵苏摇摇头,“只是酗酒。”

“好,你且先去准备,稍后我与你同去拜访这位杨老先生。”

待宋樵苏转身离开,许月落缓缓退后两步靠坐在草庐下的一把木椅上,他闭了闭眼睛,抬手撑住眉心,指骨用力往下压。

青年长舒了口气,然后利落起身。

他吩咐守在一旁的侍卫,“去都护府调一队人来,再领一份新律,稍后我跟宋院长出发,你们就从都护府出发,去杨元家。”

“明白。”

马车里,樵苏坐在许月落对面,看着他脚边两份纸包和一坛酒,纳罕道,“大人,你这是?”

“求人办事,自然要投其所好。”

“大人还懂这个?”

许月落没答,掀起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到了。”

他们二人先后步入杨家的小院里,杨母正在院里浆洗衣物,见到许月落一愣,又看到他身后的宋樵苏,神情瞬间慌乱起来,站起来把湿漉漉的手往身前一抹,就要伸手将他们向外推。

宋樵苏先一步握住她的手,轻声道,“珺姨,我们是来找杨叔的。”

那妇人闻言一顿,挣扎的愈发厉害,其间夹杂着低语,“你们走吧,别来了,别再来了,你们来我们家双满是要遭殃的啊。”

“珺姨,这次…”

几人僵持间,屋子里走出来一个中年男人,须发半白,身宽体胖,面相看着不算蛮横,眼睛看人的时候却冒凶光,并非善类。

许月落示意宋樵苏安抚那妇人,自己上前去见礼,他将带来的东西提到身前,笑着问侯,“杨老伯,冒昧登门,打扰了。”

老话还是有道理的,伸手不打笑脸人,杨元最终还是让他们进了门,打开许月落带来的吃食和酒,顾自吃着,也不叫婆娘孩子出来,更不和他们搭话。

宋樵苏冷着脸,眼睛却在焦急地四处搜寻,许月落则笑眯眯的,等杨元喝了三大碗酒,才开口,“杨老伯,我们这趟来,是为了你家双喜的事。”

宋樵苏强忍住偏头去看许月落的**,保持住了一贯的波澜不惊,杨元这才抬头,张口喷出一片浓烈的酒气,“双喜?不是双满那个死丫头?”

“县衙前几天派人统计适龄的学生,听说你家双喜今年已经九岁了,怎么不送去学堂读书,今年樊城新建了不少学堂,应该是有名额的啊。”

“嗐,”杨元又夹了两口菜,菜屑嚼的满桌都是,含混道,“没钱呗,一个小崽子,读不读书的有什么所谓,真让他把书给读了以后翅膀硬了飞得远了,谁来伺候我。”

宋樵苏隐在袖中的手已经紧握成拳,她垂睑遮掩眼中的厌恶,许月落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继续道,“可万一双喜有出息,考个功名出来,将来就在樊城当个长官,不也是能孝顺你吗,还能光耀门楣。”

杨元咧嘴一笑,放下筷子拍桌而起,手指几乎要戳到许月落眼睛里,粗暴地骂道,“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狗娘养的你们能有这么好心,让我家双喜小子去读书,接下来又跟我谈什么免学税,这的那的,不就是想要带走我家双满丫头吗?”

许月落稍微往后错了错,压住心底冷意,心平气和道,“既然你也知道了,那我们总可以谈嘛,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答应。”

“都能答应?”杨元眼珠子一转,嘴里又是不干不净,“你一个小白脸,对我家那死丫头这么上心,无非就是那档子事呗,这样,你要是今天给够了钱,我让你今天在这圆了这个愿也不是不行。”

“杨元。”

宋樵苏终于无法忍耐,怒视着面前的中年男人,“这位可是樊城的当家人,你岂敢如此放肆!”

“当家人?”杨元斜了眼许月落,目光满是小人得志的怨毒,“当官的就可以随便抢别人家的女儿,我还就告诉你们,她杨双满,我就算是卖了杀了,给隔壁的老光棍配阴婚了,那也是我说了算,她就是一条贱命,这辈子也别想逃出我的手掌心。”

“是吗?”

青年这一声反问轻飘飘的,面上笑意却已散了个干净,他不笑时,连眉峰眼尾都浸透了决断边境百数州郡的威势。

那是日复一日走钢丝,肩扛数百万人性命与前途磨出的深沉与自持,是身在金陵的许月落绝不会有的寒凉,是真真正正的运筹帷幄。

“话不要说的太满,”许月落撩起衣摆换了个姿势,片刻前的谦谨烟消云散,此刻只有冰冷威严,“我方才看到珺姨挽起袖子的手臂上满是伤痕,你待妻女不仁,她们状告于你,你的下半辈子就要在牢狱中度过了。”

杨元从喉咙里逼出个音节,回眸扫了眼呆立在一旁的女人,那目光像恶兽的獠牙一样,落在妇人身上,吓得她整个身体都在打颤。

杨元满意地笑笑,复又挑衅地看向许月落,宋樵苏着急地护在珺姨身前,替她挡住那些无形的伤害。

许月落欲开口,院中却忽然响起一道凄厉干哑的求救,伴着沉闷的拍打声,许月落眼神一厉,在众人都未反应过来之际已一脚踹倒了两扇门板。

一个衣衫褴褛干瘪瘦小的姑娘连滚带爬地跑出来,她毫不犹豫扑通一声跪在宋樵苏面前,伸手去扯妇人的裙角,不知已是多久没进水米,哭嚎的声音仿佛沾了喉咙撕裂的血,“娘,娘你救救我,你救救我,娘,你救救我,你放我走吧,你跟我一起走啊,你跟我去告他,我们把他关起来,就不会有人再打我们了,我求求你了,娘,我以后赚了钱会养你和弟弟的,娘,你听到他说的那些话了,他不会放过我们的。”

宋樵苏扯不动地上的少女,赶忙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来披在她身上,眼神略带哀求地看着许月落,许月落早有决断,“宋姑娘,你带双满先离开这里。”

杨元知道绝不能让双满就这么离开,他狠狠瞪了眼妇人,身子一矮便躺在了地上,高声叫唤起来,“救命啊,官差抢人了,官差强抢民女了,谁来给我做主啊?”

许月落冷眼旁观他伸手勾倒院中的小矮桌,闹出的动静将左邻右舍惊动,不断有人从自家院子里走出来看热闹,杨元的表演立时更卖力起来,坐在院中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周遭的议论声渐渐大起来。

“早就听说杨家这闺女不安分,现在竟然勾搭上了外头的人,要反过来对付她爹娘,多狠的心呐。”

“就是啊。”

“……”

许月落眸光落在那妇人身上,她却立刻偏头避开,他叹口气,明白今日这场戏已经被推到了自己想要的**。

他高声打断愈演愈烈的议论,“钦察司何在?”

钦察司副司使已候命多时,此刻见许月落唤便立刻下令将这小院子围了起来,原本凑热闹的那些人也就此困在其中,他们似乎见了这阵仗才开始感到畏惧,将上下两片唇紧紧黏起来,生怕带刀的一个不小心就给他们剐走。

副司使手捧新律来到许月落面前,“主君。”

人群中爆出一小片吸气声,甚至有人不顾阻拦往这边靠了靠,又被冷峻的守卫拦回去,许月落注意到动静,往这边扫了一眼,见是一个年岁四五十的妇人,示意守卫放她过来。

那妇人便小心翼翼走上前,许月落问她,“大娘,您有什么事?”

妇人嗫嚅,“您就是主君大人吗?”

没有听到许月落出声,那妇人勉强抬头看了眼许月落,又要立刻垂下头去时,许月落轻轻笑了一笑,这便安抚住了妇人。

“你抬起头,慢慢说,不要紧。”

妇人于是道,“民妇姓余,家夫早亡,一直与婆婆二人相依为命,靠替人缝补浆洗衣物挣些钱,本来省俭些,勉强度日也是够的,可前些时日家婆忽然生了重病,民妇四处筹钱仍是捉襟见肘,眼看着家婆就要病重而亡,走投无路之际,民妇听人说起城中新开的织造坊给钱多,心一横便去了。”

“民妇手笨,可那管事的非但没有驱逐,还允我入坊学习,直至我出师前,不取分文。她见民妇垂泪,又问我近况,民妇如实以告,那位姐姐便说她愿意替我想办法,第二日,药材和钱还有契书便一并送到了民妇家。她说,这是主君大人特意给的恩典,还特地嘱咐我待家婆身体有起色后再去织造坊点卯。”

“民妇心中一直感念主君大人大恩,只是民妇不敢打扰主君大人,今日有幸见到您,民妇无以为报……”

那妇人便要拜倒,被离的近的言午伸手托起,许月落隐约忆起这桩事,确实有人拦在他回将军府的路上诉告此事,他当时觉得此事落成,或许可以鼓励樊城女子皆入织造坊,便允了,没料到还有今日这样一桩因果。

“大娘,”许月落如今境地,对眼前这孤苦女子的辛酸已能感同身受,他亲手将人扶起来,温声细语,“婆婆还好吗?”

“好,好。”妇人哽咽着,是真的情绪涌到了顶,“若没有大人,民妇的日子不知道还要怎么过……”

“大娘,没事了,往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如今各府衙下设三议堂,直通都护府,有难便诉,我会管的,您记住这句话便是。”

妇人泪眼涟涟,止不住泣,许月落便命人将她扶到一边,周遭人面色几经变幻,他也没有去管。

“言午。”

言午颔首,同副司使两人将三尺宽,七尺长的新律揭开披露在众人面前,又有守卫将杨元押至许月落面前,借着新律,青年冷声呵斥,“杨元,你虐待妻女,依新律判处监禁之刑。本官今日将你与杨双满一应带至都护府调查,你可有疑问?”

杨元急急爬起来,又试图用眼神去恐吓珺娘,新律却已经隔在他们之中牢牢切断了这道目光,杨元喊起来,“婆娘,死婆娘你倒是说话啊,我有没有虐待你和那个丫头,我是你男人,你真要看着他们抓我,我走了这个家里吃什么喝什么?”

许月落目光冷厉,身后已经又响起清脆的撞地声,是杨双满在磕头恳求,他心中十分烦躁,打断杨元的话,“方才那位大娘的话你未曾听清吗,交农院每月月俸百文,织造厂月钱亦有五十文,樊城的女子,哪一个都有手有脚养活得了自己,绝不再平白受人欺侮。”

杨元见许月落一副铁了心处置他的模样,狗急跳墙道,“你是个狗屁官,我管教自己的婆娘崽子你也要管,以后你还要管别人炕上的事吗?这是老子自己花钱抬回来的女人自己下的崽,老子怎么处置都行,只要老子高兴。你往周围问问,谁家大老爷们不是这么过,连个女人都管不住,那就是要憋死。你这什么狗屁新律,根本就是害人的东西。”

许月落目光移转,众人纷纷侧眸避开,他的眼神落在那些一张一合的嘴唇上,胸口涌上一股腥气,眼前影像发糊。

他慢慢卸了力,遥遥同杨双满对上视线,小姑娘瘦得很厉害,巴掌大的脸上眼睛就占去了一半,瞳仁又黑又圆,本该是极漂亮的一双眼睛。

她被母亲抱在怀里,呆愣地看着他,眼神渐渐散开,木然又空茫,许月落心底最深处的一根刺忽然就被人攥着狠狠往里楔了一下,难以遏制的痒意从脏腑钻出来,他捂着胸口几乎咳翻过去,半晌才直起身。

许月落抬手拭净唇边血痕,扫视着周围每个人,忽然抽出一旁侍卫腰间长剑,拎在手中一寸寸逼近他。

“她嫁给你就不是人了吗?”

杨元挣扎起来。

“她求着你生她了吗?”

青年清减太甚,素衫宽袍罩在身上空荡荡的,此刻却仍能窥见不断起伏的胸膛,他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往外逼,眼尾烧出一片艳红。

杨元从许月落的目光中看出滔天的杀意,他被吓住,眼见许月落手中刀刃逼近,竟然不管不顾地爬向誊着新律的画布,扯着那布将自己浑身裹起来。

许月落看着他动作,喉咙里逼出一声低笑,万般苦涩,一连说了三个好字,他抬起头,目含雷霆万钧,“平民律,樊城行,三月始,前律废。夫与妇,父与子,男及女,官及民,无尊卑。”

许月落手起剑落,就着院里一面石墙,念一字,凿一字。

凿毕,他面色冷峻,骤然发力使手中长剑入土三寸,“今日,本官就在此处,弃新律者,可撞此剑,本官以命相抵。”

青年字字楔地,目光犹如两道赤焰,灼得人不敢直视,他便再问,“何人撞剑?”

满堂寂静,只有言午敢抬头凝视那道挺立的身影,青年布衣素带,手指长剑,字字诛心,占尽上风。

“既不做声,本官今日于此铸法,方圆之内,令出禁止,凡违逆者,概不轻恕。”

许月落的目光沉得像两块能压死人的巨石,周遭人纷纷躲避这目光,却在转身面对杨双满时平和下来,他蹲下身,轻轻伸出手,“双满,跟我们走吗?”

杨双满看着他,许月落又说,“双满,你没错,你做得很好,以后会越来越好,跟我们走吧。”

小姑娘孤拗的眼眸积蓄了很久的水光终于落下来,她咬着唇,想握着许月落的手站起来,珺娘却猝不及防狠狠咬上许月落的手腕,眼神凶恶的像要从他身上啖下一块肉来。

言午疾呼出声,抬手便要将人挡开,却被许月落阻止,许月落由着她咬,反而伸出另一只手遮住了双满的眼睛,他看向珺娘,眼底满是悲悯和叹息,“珺姨,没了杨元你们也可以过得很好,我向你保证,杨元入狱,没有人会再欺负你和你的孩子。你可以自己挣钱过日子,不必仰仗他人,没人能再欺负你,你若答应状告杨元,我便让人看顾你们的生活,双满也留在这里,你若不愿意,便暂且将双满交给我,我会照顾好她的。”

珺娘恍若未闻,只是恶狠狠盯着他,一直被控制的杨元忽然放肆大笑起来,嘴里不干不净的话越来越多,甚至很多原本只是凑热闹的邻人都纷纷别开了眼。

言午的目光落在许月落的背影上,头一次觉得他听不见也许是个好事,他鼻腔一涩,难受地别开了眼。

许月落察觉到什么,伸出手往前探,珺娘却拉着双满往后退了两步,环在小姑娘腰上的手死紧,双膝一弯就要往下跪,宋樵苏眼疾手快拉住了她,她涨红了脸,“珺姨,你这是做什么,你这样会害了双满和自己的。”

珺娘不说话,只是死死抱着杨双满掉眼泪,许月落没去管这些,他的目光始终温和地落在双满眼底,竭尽全力给出一点温柔,却仍旧难以掩饰满身狼狈,“咱们走吧。”

小姑娘颤颤伸出手递到他的掌心,许月落稳稳握住她,目光垂落在箍着小姑娘腰的一双手上,“放她走吧,以后她自有自己的造化。”

那双手收得更紧,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流眼泪,许月落于是解下腰间荷包递到她手里,又看了眼宋樵苏,宋樵苏于是也取出荷包递过去,“这样行吗?”

“不行,不行,她不能走,她走了我怎么办,谁来陪我……”

许月落血气翻涌,正要开口,掌心却空了,他虚抓了下,骤然浑身血冷,整个人都被钉在原地动不了,只有眼珠子能转一转,杨双满已经挣开了母亲的束缚,像一只脱网的鸟儿,头也不回地,迅疾而不可阻挡地撞向了坚硬的石墙。

珺娘愣愣看了眼空着的怀抱,尖厉嚎叫一声,宋樵苏也哭叫起来,她们扑了过去,许月落仍被缚在原地,这下连眼珠子都动不了了,只是有滑腻的东西不断从他耳边爬出来。

太安静了,安静的脑海中那点细鸣被不断的放大拉长,混着令人发晕的闷痛,像一把带了刺棘的刃,钩进他腹腔,翻搅得胃肠扭缠坠坠。

他咽了口气,挣扎着去寻杨双满的眼睛,那双孤独又执拗的眼睛。

她也在看他。

杨双满的眼睛弯起来,一点笑意微弱却鲜明,潺潺湲湲,渐渐归于平静。

许月落扯动唇角,僵硬的仿佛摆弄已经凉透的尸身,杨双满宛若搁浅的鱼苗一般逐渐枯萎,干涸绝望的情形在他面前不断重演。

他愣愣看着空空的手,她原来,早就是可以挣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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