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通济城约莫还有五里远处,许月落掀开车帘往外探了眼,低咳了两声,原本骑马跟在一侧的高大青年立刻策马至车厢边,低声问道,“公子,怎么了?”
车厢里的公子抬眼看他,轻声道,“前头有个茶铺,走了半日我有些累了,就停在前头歇息片刻吧。”
马上的青年应声,“我这就去收拾。”
他转身不知跟身侧的人嘱咐了什么,自己快马先行一步,待到许月落的车架慢悠悠出现在小茶铺的视野尽头,前头到的青年已经擦净了桌椅,甚至从怀里掏出个缎面的软垫安在粗陋歪斜的木椅上,看的周围人瞋目结舌。
这还不算完,青年又取出个小包,里面是两个青釉瓷杯,还有一小封茶叶,青年将茶叶递给等在一旁的店小二,仔细嘱咐道这是他们公子最钟爱的茶水,要过两遍水,第三道茶汤才能端上来。
店小二一脸的不耐,直到青年扔了一锭金子过去,一众看客嚯的一声,那小二已经眼疾手快藏了金子,哈腰道,“贵客还要些什么?我们这里还有上好的狗肉,自家种的粮食酿的酒……”
青年不耐地伸手打断他的话,只说道,“来一壶滚水。”
“是是是。”小二一叠声地应着,脚下已经没了影,周围歇脚的茶客眼神皆不着意地往这边扫,青年仿佛浑然不觉,接过小二递来的一壶滚水开始烫瓷杯。
“客官,这等粗活放着我来就行。”小二见了青年的动作便想从他手上去接那瓷杯,却被青年转身躲开,他的眼神射过去,肃厉冰冷,寒声道,“我家公子金贵,若是在你这里出了差错,你有几个脑袋担待?”
小二讷讷不敢言,青年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周围人听清,这下子没人敢往那边看,却对青年嘴里这位公子愈发好奇。
这到底是个什么金镶玉嵌的人物?
有车轮轧地的细碎声传出来,青年立刻放下手中的东西迎上去,弯着腰替车上的人掀开了帘子,从里头迎了个身量挺高的年轻人出来,这会儿正是晌午,阳光烈的很,茶铺的位置偏光,茶客们眯着眼也看不清车上下来那人的面容,只能看见方才凶的很的青年跟在那年轻公子身侧低眉顺眼,恭谨的再瞧不出一点厉害。
许月落被护在七八个人中间,一矮身进了遮阳的草庐,他抬起脸的那瞬间带了笑,周围霎时传出一片嘈杂细碎的抽气声。
素衣散发的年轻公子,秀拔天骨,清癯玉立,容色间略有些苍白病气,却难以遮蔽眉眼的鲜亮光彩,唇朱齿净,垂眸浅笑间宛若天河之水潺潺,收敛神情又似天边银月高悬,风流的如诗如画,潇洒俊逸不可宣明。
如此绝代风华,恍若神人临凡。
茶客们盯着那张脸出神,这目光已经十分失礼,许月落却只是笑得清雅,自若地入了座,唯有屁股挨到软垫时脸色有一瞬的扭曲。
许月落俨然已经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纵使侍卫有心遮挡,也拦不住那些千方百计的窥探。干旱苦寒,沙尘漫天的通济城外草庐中,几百年也不能得见这样的人物一面。
言鸮借着斟茶的动作凑过去问,“公子,我表现如何?”
许月落默默看他,半晌,轻轻动了动唇,吐出来两个字,“浮夸。”
言蝶漏了半声笑,立刻掐住掌心憋回去,掩饰般地轻咳了声,她无视言鸮幽怨的眼神,凑近些对许月落道,“公子,蝶三和蝶五已经先行进了城内,今日之内就会有消息传出来,我们要在此处等待吗?”
“不急,”许月落白瓷般的指尖搭在青釉上,别有一番景致,他轻咳了两声,言鸮立刻凑过去给他顺背,年轻公子的咳声蓦然真实了几分,他抬眼木然地看着言鸮,嘴型道,“我装的。”
言鸮动作一顿,言蝶在一旁快要憋出内伤,许月落隐蔽地望了望天,干脆借着言鸮的遮挡,低声同言蝶交流,“我们这么大的阵仗,城里那位会先找上门来的。”
通济城中,一处不起眼的小屋地下,杜若姝又从自己身上撕下一块布,小心翼翼去拆柳愿思肩臂伤口处上一块沾染血渍已经发硬的布条,柳愿思的挣扎很细微,杜若姝动作很快,这里没有药,她眼见着那伤口日渐一日的可怖,泛黄发肿,从最初那种血肉模糊的惊惧痛心,到后来她心里已经再清楚不过,柳愿思的这只手臂救不回来了的悔恨无措。
每一次给伤口换干净布条时眼泪就会疯狂地涌出来,杜若姝在这种折磨中彻底冷静,她一边无视心悸的泪水,一边手里极稳地裹住伤口。既然柳愿思挨这一刀是因为挡在了她面前,那么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让他先死,大不了,他们黄泉路上再畅谈一番。
柳愿思在持续发热,地牢阴冷寒湿,伤口已经感染的十分厉害。杜若姝搓了搓手,重新把柳愿思往怀里搂了搂,她将耳朵贴近他的嘴唇,仔细去分辨那些呓语,柳愿思攒出一点力气,声音却还是微弱,“若姝,别怕,已经是第三日,最多不过明日,言聿就会派人来,届时,你可以去西北的大漠上跑马,还可以坐在最高的城楼上看景,那里很安全……”
青年的体力显然已经难以为继,几句话说的断断续续,气息陷在胸膛里就好像水源深埋地底,那种明显的衰竭与消逝让杜若姝痛得说不出话,眼泪又顺着脸颊滑下来,她紧咬着牙不停地点头。
“柳愿思,柳愿思,柳愿思……”
杜若姝将怀里人的手捞起来牢牢握住,一声声轻轻喊他,“柳愿思,柳愿思……”
客栈里,许月落站在一扇窗后面,目光所及是灰白的院墙屋檐,言蝶推门进来,下意识一顿,许月落却已经转过身看她,言蝶眼睛一亮,嘴快了一步,“主子,你的耳朵?”
许月落笑,解释道,“有风。”
“蝶五带什么消息回来了?”
言蝶张张嘴,找回自己的声音,“蝶五已经同江大人见过了,江大人可以保证,动手之人在郡府之外。”
许月落挑眉,将茶盏推向言蝶,“意料之中,江裴的手段,如若连一个通济城都收服不了,才是有问题。找到蓝田的消息了吗?”
“没有。柳大人带出来的那只护卫队,想必已经全部殉职。”
“往城周去寻,多带些人,往那些人先稀少的地方探,扒地皮三尺也把人给我带回来。”
言蝶敏锐察觉到了许月落话中的决意,提醒他,“这样做我们会陷于被动。”
许月落抬眸看她,眼神清明,“放心,我没有乱了分寸,蓝田等不了了,去做吧。”
言蝶点头离开,在门口撞上往里走的言鸮,惊得人走出去了头还留在原地,“不是你,”她一言难尽地打量着言鸮一副江湖侠客的装扮,连素日里总爱竖着的毛都妥帖梳整,束成高马尾,露出前额与锋利俊俏的眉眼,看着还,怪酷的。
青年勾唇一笑,尽是意气张扬,对呆立的姑娘道,“怎么样,小爷我也是一枝花吧?”
言蝶一秒垮脸,“你这油头粉面的我还真看不惯。”
“嘿,你这涂脂抹粉的我就看得惯了。”
“不爱看别看。”
言蝶冷酷地转身离开,言鸮气得很,转过身面对许月落时眼里还有情绪,就差贴上来扒开许月落的眼皮让他看自己的口型,“殿下,你看她。”
许月落:“……”
“再不说正事我扒了你的皮。”
“好的主子。”言鸮秒收脾气,“平南郡王府有动静了,我照你说的,满城转着找了一圈大夫,随后鸮二就来报,我猜测这里还有半刻就要被围了。”
“平南郡王。”许月落默默把这四个字念了一遍,“城外接应的人都安排好了吗?”
“放心。”
许月落指尖搭在桌沿上,轻敲了下,脆响一声,言鸮闻声看过去,就那一下,青年身上陡然多出一种玩世不恭的恶劣,他语气轻佻,神情无辜,“言鸮,你说韩琨彦还能活多久?”
言鸮没有答他,默默起身站到他身后,片刻后,一个中年男人推开门坐在了许月落对面,“许世子,好久不见。”
“韩大人不是千方百计,咳,要见我吗?”许月落止不住咳,言鸮从袖中取出药丸递给他,许月落接过药和着水服下,勉强顺了口气,抬头对着韩琨彦笑得嚣张乖戾,却还是掩盖不住面色的衰败。
韩琨彦笑了,“世子这话是怎么说的?”
“我一个亡国世子,因着身上这半副血脉,得以在商帅那儿讨得个安身立命之所,韩大人却将手伸到商帅那去,还指名道姓的要我,可惜在商帅眼里,我没有他的军师值钱。”
韩琨彦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只说,“世子既然来了,不妨在通济城住一阵子。”
“恐怕不行。”
许月落笑起来,伸手从言鸮手中接过那个小瓷瓶,从里面倒出两枚褐色的小药丸,伸出两根手指对着韩琨彦,“商帅两日内见不到他的军师,我也就只剩这两日可活了。不知道这两日够不够韩大人在我身上做文章,不如你抓点紧?”
韩琨彦脸色一变,从桌上取过一枚药丸,言鸮立刻去抢,最终在半空接住了那颗在争抢中差点湮灭的小药丸,他盯着韩琨彦的眼神十分敌视,韩琨彦身后的人手已经按在刀上,碍于主子没发令,只是虎视眈眈。
“世子误会了,我只是想取一粒查探药效,方便我的人去替世子寻名医解药。”
“这药很珍贵,不能给你。”言鸮语气冷硬,许月落也并未阻止,韩琨彦见他的反应,倒也没继续纠缠,笑眯眯道,“没想到商帅竟然还有这样狠毒的心思,本王从前还以为他只是个武夫。”
许月落忽然激烈地呛咳起来,好像提着的一口气散了,额上不断渗出冷汗,不消片刻整个人都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打湿的黑发黏在额侧,原本遮掩着下半张脸的素白衣袖已经一片猩红,这场景将自进门来一直稳如泰山的韩琨彦都骇动了几分。
他站起来在原地走了几步,转身对着一个侍卫吩咐了几句什么,许月落顺着言鸮的动作坐起,两个人眼神交接又错开,许月落唇畔还染着血,却愈发透露出一种穷途末路的刚硬。
韩琨彦重新坐下来,神色看着关切,唇边的笑意却残忍,像以观赏小兽在笼中拼命挣扎直至力竭绝望而死为乐的猎人,他端起茶杯啜了一口,眼底那种浑浊的光愈发直白,真是……令人作呕。
言鸮身侧的刀已经温热,隔着薄薄一层衣物贴在皮肤上震颤嗡鸣,许月落瞟他一眼,眼神落回来,气弱道,“韩大人还真是厉害,柳愿思此人智计卓绝,深得商帅重用,此番带着商帅亲自配备的护卫队巡视边境诸城,昭告法令,没想到竟然栽到了韩大人手里。”
韩琨彦不答,只是盯着许月落打量,半晌,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说了句,“许世子生得真是漂亮。”
言鸮神色一厉,屋外亮起一道光,韩琨彦贪婪的笑还剩半个挂在脸上,头已经滚落在了地上,韩琨彦带来的侍卫还没来得及反应,言鸮已经握着那把沾血的刀跳了出去,他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异彩,像在漆黑的瞳孔里点了一把火,灼烈燃烧着积攒的杀意,连成一片赤红的汪洋,翻涌着对喋血的渴望。
言蝶带着人回来时,言鸮的刀正从人咽喉上落下来,刀尖的血顺着落手的动作往下淌,几乎能聚成水流,遍地的尸体,有些身上被扎穿的血窟窿还在往外溢血沫,言鸮那身红白相间的袍子已经深一块浅一块被血浸透,他站在光影里,长睫沾血,言蝶甚至能看清浇在他身上的血还散着热气,落在光里氤氲成薄薄的白雾。
她下意识挡在杜若姝前面,回身嘱咐蝶五将人带去隔壁,等到只剩下他们三人,言蝶才将目光落在言鸮脸上,青年原本还算阳光俊秀的面目已经糊成一片,看不清五官,除了眼睛还残留着惊人的光亮。
言蝶越过他,向坐着的许月落汇报,“主子,人救出来了五个,柳大人受了重伤,候着的大夫已经去看了。”
许月落点头,“言蝶,方才韩琨彦行径……”
“主子。”
言鸮声音冷厉,几乎是用不容拒绝的口气打断了他的话,许月落哑然,只好沉默下来,言蝶的目光在他们身上转了个圈,离开去了隔壁。
“言鸮。”
“主子。”言鸮闻言转过身,依旧没有抹去脸上的血,他直视许月落的眼睛,再一次确认那双清澈的瞳孔里没有惊惧和厌恶。
“言鸮…”
“主子,”言鸮又一次打断他,他面上一副吊儿郎当的神情,瞳孔却极黑亮,认真盯着许月落,“殿下,你为什么不怕我,也不厌恶我?是因为是你亲自把我从那种地方带出来,所以早知道我会是这样吗?”
许月落从他手中拿过那把刀,用衣袖一点一点把刀柄上的血擦干净,然后递到他面前,“刀柄沾血,滑手,不利你行动。”
言鸮愣愣的,下意识将手在身上擦了两把,结果越蹭越滑,干脆扯过许月落另外半边衣袖擦,擦干净了才把刀接过去。
许月落任他动作,语气虽淡淡的,却字字真心,“言鸮,没有什么缘由,你的刀尖从未对着我,所以在我心里,你只是我过命的兄弟,我就这样看待你。”
“知道了。”青年低应一声,似乎还有些委屈,又似乎只是低落,“我生性残忍,枕边人到底与旁的什么不同,没人喜欢榻边卧着一只狼,更何况她生性仁义,天长日久,谁又能忍下去。我既已知晓,往后在她面前行事收敛些便是,缘分不同,不必强求,各生欢喜总好过终成怨憎。”
“好潇洒啊,鸮小爷。”许月落眉眼生风,温和回应青年对自己的劝解。
“那是。”
“你将自己收拾一下,我去看看蓝田,稍后他们先启程回西北,我们去同守在平南郡王府外的人会合。”
言鸮点头,他出去之后,许月落也换了件衣袍,这座小院子被蝶三买下来,此刻院中只有他们这些人,他过去时大夫还在里面诊治,言蝶闻声望过来,脸色很难看。
许月落心一沉,他不动声色看了眼守在外面失魂落魄的杜若姝,脚下转了个方向,言蝶跟上来,眼神隐晦,咬牙切齿道,“韩琨彦这个混蛋,柳大人的伤势很严重。”
“传信给燕青,让十七带她赶过来。”
言蝶应了声,却忽然偏过头不肯再看他,恐慌如水一般浮上来,蒙住了他的口鼻,许月落声音有些哑,“言蝶,出什么事了?”
言蝶转过脸喊他,眼中悲切深重,“柳大人的右臂,救不回来了。”
许月落身子一倾,握住身侧栏杆借力,他眯了眯眼睛,仔细盯着言蝶的嘴唇,久久不见动作,才缓缓抬头看向她的眼睛。
“去给燕青传信,你们今夜就带着人回去。”
“是。”
许月落在原地站了片刻,站直时用手撑了下膝盖,他停在杜若姝面前,轻声唤她,“杜姑娘。”
杜若姝抬头,撞上一双带着点安抚意味的眼睛,她勉强扯出个笑,“殿下。”
许月落指了指旁边搬来的椅子,“坐着等吧。”
杜若姝摇头,大夫推门而出,杜若姝立刻就要站起来,动作太激烈带得身子一歪就要摔,许月落赶紧伸出手在她手臂处扶了一把,杜若姝攀着墙立住,目光落在大夫脸上,焦灼担忧一览无余。
大夫赶忙道,“病人情况有些严重,发热已经好几日了,我方才处理了伤口处的腐肉,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把热退下来,我现在赶紧去熬药。”
杜若姝的目光落在许月落脸上,神情一顿,许月落似乎才反应过来,正要说些什么,言鸮已经走出来带着那位大夫去了后厨。
许月落叹口气,劝道,“杜姑娘,我已经传信给西北一位名医,她正快马往此处赶,蓝田一定不会有性命之忧的。”
杜若姝这几日精神损耗极大,半晌才讷讷应了两声,抬手就要向许月落行礼,被许月落拦下,“杜姑娘,蓝田是我的好友,你不必这样。”
“殿下,其实见到你来,我放心了很多,”杜若姝终于靠坐在那把椅子上,“愿思告诉我,你一定会来的。”
许月落心头一梗,眼眶有些发热,“对不住,我来晚了。”
杜若姝笑着摇头,“无论怎样我都会陪着他的,只要他活着就好。”
许月落看她一眼,拂衣敛袖,抬手举在额前拜了下去,杜若姝被这动作一惊,抬手要挡,被许月落的眼神拦住,硬是受了这三礼。
“杜姑娘,”许月落直起身,认真道,“我为人子女,为人臣民,绝不能对姑娘所为无动于衷,此三礼,一谢姑娘全我父母衣冠,二拜姑娘敛我将士亲友骸骨,三敬姑娘大义牺牲。”
“殿下…”
姑娘眼中潮气明显,语气哽咽艰难,“世道至此,我生在其中,既然坐得了太平,自然也受得起动乱。老师教我,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这是我应为的。”
“今夜我会让人安排蓝田回西北,杜姑娘可愿同行?”
“殿下费心了。”
“我如今已不是什么殿下,杜姑娘唤我言聿即可。”
杜若姝不曾料到许月落如此豁达,可又觉得这样才合理,老师的孩子,自该是这样的气度不凡,从前京中那些流言,尽不可信。
她笑着应下,犹豫着问道,“言聿,你说的那位名医,是唐姑娘吗?她也在西北吗?”
许月落僵住,他分明已经失去听觉很久,此刻脑海里却有清晰的心弦绷断的声音,他偏了下头,强吞下颌骨处泛上来的酸意,目光急迫而渴求,“你在金陵没有见到她的,尸骨吗?”
“你说什么?”
杜若姝惊得站起来,“她留在金陵了?金陵城下遍地焦骨,我…”
杜若姝忽然说不出话来,她清晰看见了那道不屈而执著的目光一点点彻底沉寂下来,瞳孔里原本拢着的一点光彻底散尽,那些小心翼翼的希望裂成无数碎片,然后不动神色地扎进去,埋没在眼底。
他抬起眼微笑,眼眸弯弯,杜若姝却如坠深海,密不透风的墨蓝,听不到呼吸和声音,好像有人在这里无声无息地溺毙。
杜若姝偏过头流泪,方才那个眼神,她看清了许月落的绝望与崩溃。
“杜姑娘,我让言蝶为你准备了房间,你好好休息,我守着蓝田,等晚些时候就送你们走。”
青年背影挺拔,却让人眼酸,杜若姝的心狂跳起来,她在这一刻察觉到许月落身上某种强烈的落幕感,那是一种不祥的,宿命般的,一场已经从灵魂深处开始的枯萎。
“醒了?”
许月落轻轻按住了柳愿思挣动着试图坐起来的左肩,柳愿思一顿,目光扫过自己,轻轻动了下,薄被下的躯体好像有些失衡,他慢慢抬起头,目光停在许月落脸上。
他应该,失去了对什么东西的感知力。
“蓝田,我送你们回去。”
柳愿思张嘴,声音嘶哑干涩,许月落接过温水抵在他的唇边,柳愿思就着他的手啜饮两口,问道,“若姝呢?”
“她在隔壁休息,燕青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一炷香后言蝶护送你们出城,城外有人接应,半路上你们应该就能同燕青会合。”
柳愿思的精力已在这几日烧干,确认了杜若姝没事,一口气落下来,昏沉倦怠就压得他眼前发黑,最后撑着眼皮多问了一句,“你怎么亲自来,樊城那边?”
“有怀瑾在,尽可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