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过了?”
顾劼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抬胳膊轻撞了下身边人。
许月落一笑,摇摇头,“不用劝,子晔心里明白。”
“替人挨了那么多下,腰都直不起来,接下来半个月只能趴着,你管这叫明白?”
话是这么说,许月落还是能看清顾劼眼里的笑意,青年眼角眉梢都是放松的,许月落一愣,自打离开金陵,他也没见过顾劼这样舒展的神态了。
“子晔其实很像…”顾劼话说到一半忽然住了嘴,许月落见他蓦然黯淡的神色与半遮半掩的动作,抬眸深深看进他眼里,嗓音温和,接上顾劼没说完的话。
“子晔和阿沈很像,赤诚坦率,坚定不移,刚烈不屈,他们是一样的人。”
“对不住,我…”
“怀瑾,你不必这样,未来的路还很长,我总是要做回那个少年的,你难道要一辈子都对着我这样小心翼翼,我总要习惯的。”
因许月落维持着低头去寻自己嘴唇的动作,顾劼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从语气里听出一种苍白的平淡,像是干枯的蝶翼,完展美丽,却永远失去振翅的生机。
顾劼没说话,把手又往衣袖里缩了缩,边境的冬日真冷啊。
“你怨过她吗?”
“什么?”
许月落懵懵抬头,疑心自己没看懂,直至对上顾劼复杂的眼神,忽然长长吐出一口气,他慢慢摇头,“没有,一点都没有。”
顾劼还想说些什么,许月落没给他这个机会,摆摆手走远,方向是后山,那里有许月落刨了一天一夜的衣冠冢,亲近或者疏远,有名或者无名,很多座,数不清。
方才日光一晒,顾劼模糊间瞥见许月落左手有个瓷瓶,他没说什么,转身去了都护府,今日晚些时候定然会有人过来交接政务。
许月落确实带了酒,但不是给自己喝的,燕青三令五申,禁酒禁荤,他哪里敢违抗医者嘱托,亦不想辜负好友的心意。
他取出瓷杯,用袖口内衬的白色布料擦了擦,摆在一左一右两座相邻的土堆面前,认真斟了酒,嘴里还念叨着,“父亲不好酒,半杯为好,母亲豪爽,满杯最佳。“
瓷瓶落地的一瞬,许月落的臂腕像失了力气,整个人肩脊往下一垮,伸出手臂撑着侧脸就这样坐了下来。
“父亲。“
许月落从喉咙里逼出两个字,呛了下,才接着喊了母亲,又停顿许久,强笑道,“孩儿不孝,又来叨扰你们了。我未曾将你们葬在一处,生前纠缠,你们倦了,我知道。“
许月落目光虚浮,定定落在系了红绸的木板上,慢慢双手抵住额头,轻声道,“娘,下辈子要自由。“
青年人身高手长,却十分消瘦,蜷起来还没土堆的一半大,像一片枯叶粘在泥里,埋头絮絮,“爹,娘,都说往生者会入生前牵记之人的梦,我常在梦里见你们,唯独阿沈,她不曾入梦见我。 “
“怀瑾问我,可曾有怨……”
青年挤出两声惨笑,“金陵城破,大厦将倾,深渊在侧,八十万百姓的性命,她放我走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放我走后她独自站在城楼上时又在想什么?她是那样热爱自由的人,最后葬身在高高圈起的城池里,她有多遗憾,会害怕吗,会想我吗?我每次只要一想起这些,心口就像被针扎过一样,连气都透不过。“
“爹,娘,我真的能背负着这些好好活下去吗?”
风声呼号辗转,尘砾细簌来去,天地间唯有一片空荡的死寂,青红双练飘摇奔逸,传不来半点回音。
事已至此,问似泥牛入海,答是齿落自咽。
傍晚时分,顾劼拆了一封鹰卫送来的急信,脸色骤变,急急起身要往外走,正撞上往里走的许月落,一愣,来不及想更多,将手中的纸塞给许月落,脑子比动作还快,已经吩咐了人去准备快马。
许月落拉住他,语气不容置喙,“我亲自去。“
“太危险了。“顾劼下意识否决。
“听我说,通济城是西北第二重镇,事关重大,此信虽为蓝田所写,字里行间却没有我与他约定的密语,他现在定然为人所胁,这封信既然敢明目张胆寄到我手里,就说明他们的目标是我。只有我去,才能把蓝田带回来。“
顾劼眸色沉霭,只说,“活着回来。“
许月落顾不及他的话,扯唇一笑全当回应,半条腿已经迈出了屋门。
金陵,明则神思全埋在堆了满桌案的奏疏里,直到顺辉低声提醒才抬起头,看见是崔皓,抬手捏了捏眉心,扔下笔让人赐了座。
“你又要干什么?”
明则语气有很明显的不耐,实在是崔皓这厮太能折腾,之前不肯入朝为官,打着他的旗号在朝中到处招猫逗狗,惹得朝臣怨声载道,更有甚者,脖子一梗作出死谏之势,整得他好像那个为色所迷昏了头的皇帝。
无法,崔皓最后心满意足领了个皇商的名头,回家枕金盖玉去了,整日悠闲的人憎狗厌,连当年听调不听宣的显圣真君都没他潇洒。
这会儿这人却主动找上门,明则只能想到四字——没安好心。
崔皓张嘴便呼陛下,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御书房的地板上,一双狐狸眼巴巴地睁着,明则被那实诚的闷响砸得一抖,嘴角抽了下,挡着脸的手收回来,神情明明白白写着——没事请去死。
可崔皓是什么人,自小在商海里泡大,那里头的水要是能染颜色,现在把崔皓的骨头掰开,铁定连骨髓都是不褪色的。
“陛下,草民想要一个妻子。”
不等他把话说完,明则就迫不及待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嘲讽,年轻帝王目光戏谑,轻启尊口,两片薄唇刀片一样就翻飞着扎过去。
“出门往外,城东华亭,有一马师,最善配种。”
崔皓一噎,换了个语气,正色道,“陛下,我是认真的。”
明则抬了下眼,顺辉就识趣地领着众人退出去,顺带将大殿的门关严实。
“他是前朝的人,你留在身边用着当真安心?”屋里,崔皓似乎也少了些拘束,挑眉问道。
“你知道北境的严则惟吗?”
“谁?”崔皓面容懵然,显然是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明则瞥他一眼,神情有些说不出的意味,崔皓更懵,眉头也渐渐蹙起来。明则却收回目光,声色清冷,“仁泰元年,姚珏为了彰显自己的天子风范,强令玄渊军出兵掠夺向来友好的邻邦皋兰,严则惟是当时天北城的守将,就隔着一片荒漠与皋兰对望。皋兰人天性热情,几十年间一直与北境往来,从不曾对大宣有防备之心,但姚珏只是为了立威,就挑软柿子挑到了他们头上。”
崔皓仔细在脑海里搜刮跟皋兰相关的信息,最终还是摇头道,“我不记得大宣跟皋兰打过这么一仗。”
“当然没打起来,因为严则惟退兵了。”
“什么?”
崔皓惊出了声,不可置信地看着明则,“他有几个脑袋啊这么敢?”
明则眼神复杂, “因为严则惟的退兵,玄渊军主帅顺势上报,营造出僵持的局面,顶着压力撑了半年,半年后皋兰遣使臣入京,朝拜岁贡,给足了姚珏面子,这件事才算了了。”
“那严则惟怎么样了?”
“严则惟早早就遣散了家仆,将妻子儿女也都送走,等到朝廷派人捉拿的时候,他孤身一人立在院中,身旁架着一副盔甲,绳结破损,刀痕错乱,污迹斑斑,皆是陈旧顽固的血渍。”
崔皓这会有点明白明则方才的脸色了,这样的遭遇,同燕阑山根本别无二致,他只能安慰,“幸而这位将军的家人都还好好活着,不过这同顺辉有什么关系?”
话刚问出口,甚至不用明则回答,他自己就回过味来,“难道说,严则惟的家人根本没有逃脱。”
明则唇畔扯起一抹讽刺的弧度,“当时的天北城郡守,正是个懂得死道友不死贫道的,严则惟一动作,他便派人盯着将军府,最后派人在半道上将严家一家都截了下来,可怜严将军,引颈受戮之时都不知道他的家人已无生机。姚珏下令将严家男子斩首,女子充入乐坊,严家的小儿子当时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形容清秀,严夫人将他扮作女子带入乐坊,这才留下他一条命,可惜到底还是没瞒过乐坊当家人的眼睛。事发后,坊主可怜严夫人苦苦哀求,又不敢私藏死囚,最后将这男孩逐了出去,谁知他竟自己净身入了宫。”
崔皓沉默许久,只问道,“他叫什么?”
“严霄乐,云霄万里开鹏路,诗乐三章奏鹿鸣。严将军是企盼他做个君子的。”
崔皓没有再说什么,明则控制人有自己的手段,他问就不方便了,他相信明则有恻隐之心,却也更坚信严霄乐身上有明则想要的东西,帝王之心,不可揣测。
他垂下头遮掩神色,复又提起方才的话题,“陛下,我想要一道赐婚圣旨,与淳安郡主肖承敏。”
明则这才认真看他,“静悠,你到底是为什么?”
“行云,”崔皓直呼当今皇帝表字,十□□心的模样,“我喜欢她,我向来知道,一个人想要什么就得自己变得强大,我这一辈子只做过一次选择,只有两件想要的东西,一是站着活,二是肖承敏。”
崔皓出来时,手里捧着一道明黄卷轴,候在宫门外的家仆见到他赶紧迎上去,见自家家主面上掩不住的笑意,便知今日之事成了,他也跟着开心,凑到一边道,“爷,接下来咱们去哪,去宣旨吗?”
崔皓笑着问他,“秋水,你觉得这宫城如何?”
秋水不懂,摸着头道,“富丽堂皇,庄严巍峨。”
崔皓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是啊,这宫墙太高了,我不喜欢。”
秋水于是噤声,他落后半步,目光落在这位年轻家主的身影上,按照世俗的道理,他无疑是赢家,有独到的眼光和决断的魄力,抓住了王朝更迭的契机,一跃至家族的巅峰,从此那些曾将他踩在脚下不屑一顾的人都要仰仗他的鼻息而活。可从此刻他的背影去看,他又是孤独冷寂的,好像什么都没有得到过。
“走了。”
年轻男人意气风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秋水猛然抬头,才发现今日崔皓竟然骑了马,宽袍换了窄袖,青年扬鞭策马,原来也是这般飒沓。
崔皓在府门外勒马,将手中的卷轴扔给秋水,挥手示意他退下,自己进了内院,他转了小半圈,果然在一小片秃了的花圃前找到了肖承敏,姑娘蹲在一片栅栏前,侧颊的弧度都消减了一些。
崔皓没有出声打扰,直到肖承敏看够了,脚都蹲麻了艰难站起来的时候才上前一步伸出手,肖承敏偏头看他,轻轻搭了上去,顺着他的动作走到了回廊下坐着。
“晚些时候,我让人在这里加把椅子。”
肖承敏没有出言反驳他的提议,又或者说是太多无奈压出的无所谓。她伸手裹了裹身上的大氅,崔皓于是自然地从怀中掏出个精致小巧的暖手炉递过去。
肖承敏接了,苦笑道,“难为你了,已经入春,还随身带着这些东西。”
崔皓直觉肖承敏今日不大对劲,他问道,“承敏,你可是有话要对我说?”
肖承敏并不应他,目光虚虚散着,半晌才胡乱答了一声,崔皓也习惯了她的冷待,陪着她一起看昔日世子府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
金陵事变后,许月落带着一干人趁乱出逃,明则称帝,江阳公主的处境一下子就尴尬起来,但这位前朝公主是何等的气魄,竟然绝境逢生,在失去了皇室助力之后仍然稳稳坐实了肖家当家人这个位置,肖家那么多旁支偏房,没一个人能蹦跶出头。明则自然是不想放过江阳,可他也不得不考虑肖家的底蕴,几大氏族之间相互牵连,执政之初,最忌轻举妄动,于是肖承敏北上抵京,成为了那枚制衡双方的棋子。
一个肖承敏自然算不得什么,可她偏偏是肖家嫡系唯一的继承人,江阳如果要放弃肖承敏,明则便有理由堵住几大世家之口。但如果江阳真被肖承敏牵制,恐怕肖氏也走不了多远。明则容不下世家的,不过是时间早晚的事,但凡那些人能看清楚点,都不会有这许多明里暗里的举动。
崔皓瞧着肖承敏的侧颜出神,明明是那样活泼明媚的一个小姑娘,怎么偏生要被拉入这样不见天日的漩涡,真是可惜了。
“崔皓。”
肖承敏低声喊他,语气间已不可挽回地灌濯霜尘,崔皓回神,抢先承诺道,“承敏,我真心悦你,天上地下,凡你所求,我都愿为你寻来,如今我已有能力带你脱困,若你厌烦这世俗,我便带你远走高飞,从此再不做崔家的七公子,只是你一个人的崔家哥哥,我绝不辜负你。”
肖承敏看着他,忽然低垂了眼睫,掩住细碎水光,“崔皓,若此刻对我说这番话的是一年前的崔皓,不论你名声如何,我都愿意试着跟你走,可是现在不行了。”
她将那片荒芜指给他看,“崔皓,你知道那里原先是什么吗?”
崔皓其实派人查看过,工匠说那里原先种的就是一片草籽,没什么特别的。
“那片草籽,是我嫂嫂与我阿兄的定情之物。”肖承敏终于按捺不住滚下泪来,“可如今,我嫂嫂已经殁于金陵,死在白川人的战火里。”
“还有这里,”肖承敏站起身,大步迈进庭院,衣摆随风打了个圈,随之寂寂垂落,“世子府原本的主人,我阿兄,我姨母与姨丈,还有许多将士们,千仞山万里坟茔,他们日日夜夜都会入我的梦。”
少女不是什么时候已经攀上了半人高的亭榭栏杆,足尖踏在那方寸之地,单薄的身躯在风里摆得厉害,挣动间仿若残翼振翅。她的目光寸寸扫过故地,心肠被剐的疮烂,原本伸出挥舞的手臂也慢慢坠下来,泪水如泉涌,将眼前的景象糊成一片。
崔皓见她如此情状,心头微动,他伸手试图护在肖承敏身前,却听见她喊他,声色冷沉,“崔皓,你可以选择不做崔家的公子,我却永远都是大宣的淳安郡主,我跟你之间,隔了几万条人命,永远都不可能走近。”
崔皓一瞬不瞬盯着那双哀伤清透的眼睛,肖承敏却将身上的大氅解开丢出去,然后去扯头上的珠钗,耳间的玉坠,直将脆弱的皮肉都扯得鲜血淋漓,她将那些都扔在崔皓脚下,金玉堕地的声音在两人中间狠狠砸出一道裂隙,此生不可逾越。
肖承敏眼睛通红,声音发着狠,“崔皓,我虽然恐惧这样的漩涡,可我永远不会攀着你上去,纵使我要爬得遍体鳞伤,我也绝不再后退。我要做唐星沈那样的女子,像她一样,也扛起责任来。”
“承敏,”崔皓的目光犹如被戳烂了的窗户纸,呼啦呼啦地灌着风,他动了动喉头,攥紧手掌,神情中隐隐多出一份决然,“你若不愿意随我走,我送你去西北好不好,我送你去找卢滢,只要你开心。”
肖承敏却像是想通了,自己从高处走下来,稚嫩的脸颊竟也撑出一副平静面皮,“不了,我该留在此处,既是为了保护我母亲,也是想试着自己挣出一条生路。”
崔皓抿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最后只能颓然道,“对不住,我…”
崔皓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肖承敏厉声打断,“别说这种话。”肖承敏冷漠的目光看起来甚至还有种因生疏显出的动摇,却仍旧和从前隔开了回不去的距离。
“这世上或许有成王败寇的道理,但我不信这个。你们做不了赢的那一方,我会努力活到那个时候,到那时,我们再来谈论这些是非。”
少女的身影越走越远,崔皓收回目光,摩挲着指尖的白玉指环,沉默片刻,对看了全场的夜雨吩咐道,“你去将那份赐婚圣旨放在她能发现的地方。”
夜雨应声就要走,秋水却直愣愣问出口,“主子,你既然心悦郡主,为什么不用圣旨把名分定下来?”
崔皓笑的戏谑,“谁说我心悦她?”
“啊?”秋水脑子一懵,转不过来似的盯着崔皓看,夜雨看不惯他这副傻样子,伸手去拉人,“主子的事,你不需要明白,照做就是。”
崔皓含笑扫过夜雨,美眸流转,朱唇轻扬,精致的面皮仿佛妖精采遍人间男女用心画出的皮囊,两三分笑意便是活色生香,流出些许轻佻更是风月无边,俊美的实在邪气。
青年嗓音温沉沉的,“我何时给过别人甜头。”
秋水愣愣点头,却又觉得这副薄情的理直气壮的做派才适合崔皓,他们家主子,从来只把那些深情无悔的戏码当凉水。
崔皓动了动手腕,吩咐道,“你们这些日子派人看好她,尽量不要让她出事,否则我在明则面前做了这么久的戏就全白搭了。当然,如果她非要寻死,拦不住就算了。”
秋水注意到他的动作,主动道,“属下为主子更衣吧?”
崔皓将手腕搭在桌边,笑着问他,“你又想到哪去了?”
“主子不是为了今日这出戏才换的衣服吗?您平日里从不穿窄袖的。”
“观察力不错,”秋水一笑,崔皓两片薄唇一碰,他的笑就僵在了脸上,“可惜脑子长偏了。”
秋水委屈,崔皓挥了挥手,夜雨再也按耐不住,拖着人就往外走,隐约还能听见他咬牙切齿地骂,“回去给你找点核桃,吃的时候别用门夹。”
“那不用,我拳头硬得很。”
听了全程的崔皓:“……”
挺好的,福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