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济城,柳愿思暂时寄身在一处民房,他双手撑着桌案,目光细细梭巡在面前摊开的北境分布图上。半晌,他伸出一只手,修长苍白,指腹两侧皆能看得出硬茧,虎口上还覆着模糊的血痂,指尖捏着一枚枯枝,稳稳扎进地图的左下角。
“大人。”
随行的侍卫推门进来,柳愿思目光未转,声色薄冷,“何事?”
“属下在街上探查消息时救下一位姑娘,她说认识您,求属下带她来见您。”
柳愿思语气平静地听不出一丝波澜,落在地上却平白让那侍卫觉得心慌,“你带她来我们的藏身之所了?”
“没有,属下暂时将那姑娘安置在客栈之中,问清了她的来历,然后来禀明大人。”
“她叫什么?”
“杜若姝。”
身前许久没有传来声响,侍卫于是抬眼去看这位大半年前才入统帅帐下,却接连指挥打赢数场战斗,迅速跻身军师将军的大人。青衣广袖,遑论军中男儿,就算是比之一般人也显得有些瘦削,面容素净,弱质风流,分明跟那书里画的墨客名士一模一样。
只除了一点,他的眼睛幽深的过分,这才有点老谋深算的样子,不像那些满口之乎者也的文人。
“带她来这里吧,现如今情势,外边并不安全。”
发觉侍卫没动,柳愿思又解释了一句,“她是我一位故人,品性高洁,值得信任。”
方才发愣的人立刻回神,转身飞快地离去。身后,柳愿思却陷入了沉思,当初金陵之乱,他们外逃避祸,连亲人尸骨都无从收敛。后来酬心从京城传出消息,是杜若姝跪在顺天府前,一纸诉状断了同杜家的关系,自己孤身前往天乾门收殓了那些人的残骸。
酬心说,杜姑娘收敛那些尸身时,着素服,披麻布,无视黑甲卫环伺,亲手一一为逝去之人擦尽血污,缝补四肢,整理仪表,叩首请入棺。
黑甲卫慑于其悍勇,架枪拉弓相胁,杜姑娘面无惧色,据理力争,不曾有一丝退让。孱弱女儿,以圣贤之礼直指天子,终得赦免手谕,不跪不谢。待下葬,百里坟茔,黄纸漫天,方动容恸哭。
他没见到那一幕,却可以从这寥寥几行字觉出她的勇气与决心,她为了全大义舍去亲情,又千里跋涉孤身来到通济城,其中艰难险阻,绝不比他们当时轻松。
柳愿思气息沉缓,隐有无措,西北一年磨砺,他早已习惯诸事尽在掌握,但故人情深,仍能牵动他恻隐之心。
杜若姝良善忠义,坚定勇敢,是世上多数人所不能及,单凭这一点,他就绝不能让她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杜若姝跟着侍卫来见柳愿思时心口一直在狂跳,这一路她百般打听柳愿思的消息,本来不知目的的寻人就如大海捞针,偏她唯恐给柳愿思招致祸端,连名姓也不能清晰说明,一路含混着,连听带猜,这才得了西北这么一个方向。
一路行程漫长,父亲知道以她的举动再无法安生待在金陵,父亲其实是个很明事理的人,他理解杜若姝对许清汝的师生情谊,更瞧不上明则以百姓相胁的做派。宫变那一日,他也混在其中,只是家族妻女亲人数量众多,牵一发而动全身,他无法像那些年轻官员一样站在许月落的身后。此番女儿做出了选择,他只能心中默默疼惜,派人给她送了一大笔财物,让她小心逃出金陵。纵使如此,这一路实在太长,人心又难辨,她故作男装,隐去面容,才勉强走到了现在。
这一路,她虽然心怀希望,却难免丧气颓然,在通济城差点被当街纵马的贼子一马蹄踢死,更是惶惶难安。却在这个当口,她被人救下,她怀抱着距离西北已如此之近的心思将那个名字说出口,反而真的得到了他的下落。
人间大喜大悲,莫过如此。
一路胡思乱想着,路很快便走到了尽头,年轻侍卫停在一座屋门前,低声道,“姑娘,大人就在里面,大人说您是他的故人,您就自己进去吧。”
杜若姝小心道过谢,深吸几口气,给自己做足了势才伸手推门,顺势抬头,却猛地对上一双眼睛,她手上的动作霎时僵住,一丝寒意从脚心渗出来,直抵脑髓。
杜若姝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若姝。”
柳愿思见杜若姝久久没有动作,轻声唤她,杜若姝却又是一怔,从前,柳愿思从未这样亲近地唤过她。情绪两相交织,杜若姝如坠云雾,直到她回神,目光再次落进柳愿思的眼睛,像是泛着薄雾的湖面,看的越久越觉深重的寒意。
她忽然有些尴尬,方才那一刻下意识的瑟缩,定然也被他看在了眼里。
柳愿思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转身为她倒了杯热茶,递到杜若姝手里,眉峰极快地轻蹙又展开,从身后翻出一条白色大氅,双手捧着放到她面前,“西北的冬日酷寒,你衣着如此单薄不妥,这大氅来时方浆洗过,不曾加身,你若不嫌的话先将就穿,我着人为你去采买。”
杜若姝接过披在身上,捧着热茶又饮了一口,被这从未有过的关切态度弄得醺醺然,面上也浮出几丝浅红。
半晌,她才斟酌着问出口,“蓝田,你心中,可是已没有旁人了?”
柳愿思胸口微滞,神色复杂的有些难以勘破,他叹口气,刻意放松了自己的姿势,认真道,“若姝,你仔细看清了,我还是不是从前金陵那个状元郎?”
杜若姝一时讲不出话,方才柳愿思话一出口,周身的气势就变了,举重若轻,剑戟森森。
她被热气烘的有点稠糊的脑子忽然冷了下来,杜若姝借着窗外透进来那一点天光仔仔细细去看柳愿思的脸,柳愿思神色不动,任她打量。
身前人眼眸幽深,面有疲色,浑身上下露出一种不可测量的气息,叫人难以揣度他的心思。只是身姿仍然单薄,眉眼间的锋利也被从前读书人的儒气养着,依稀残存几分挥之不去的温雅含蓄,这才叫她敢认,原来这是柳愿思。
非要说的话,从前的柳愿思如白玉无暇,清澈如许,晶莹剔透,一打眼就让人觉得欢喜,连光芒都是温柔的,如今的柳愿思,被风霜沙砾打磨去了那一层清透的釉质,则显得黯淡而内秀。
想起进门时粗粗一览间桌上合起的羊皮地图,杜若姝忽然明白了书上写的那句,慈不掌兵。
原来他一直都是清楚的,对当初的那惊鸿一面,也对这些年的执着追寻。
杜若姝沉默着,这沉默便在二人中间蔓延,终于,杜若姝开口,声音极冷静,“柳大人若想知道我的答案,还请先回答我的问题。”
柳愿思沉凝片刻,诚恳而不乏怀念道,“若姝,她必然永远在我心中,但早已无关男女情爱,更多是对家人的爱护。她是我生平罕见的明亮之人,生性自由淡泊,却甘愿为了心中道义抛下一切,舍生忘死,决绝洒脱,我不如她。我心中生出的崇敬,并非视她如仙子不敢攀折,而是奉她为楷模,仰之如日月。”
柳愿思说这话时目光始终直视杜若姝,这一回,他将一切都说的清清楚楚。
杜若姝明白了柳愿思话里的意思,她目光明亮,却隐有伤心,似乎想追问些什么,却也没有开口,只是轻轻点头。
她犹豫着,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眼睛复又光明透亮,对上柳愿思的也毫不瑟缩,甚至隐有压过之势,“我来到这里,是为了追寻你,也是为了追寻一个新机遇。我始终相信,你们这样的人选的路不会有错,而我这一生,亦想为了一件正确的事不遗余力。”
青年笑起来,回应她,“我曾和你一样站在起点茫然四顾,但只要跨出一步,就会发现人生有诸多选择可做。”
“若姝,我祝你知行合一,行必有果。”
樊城都护府内院,许月落稳坐主位闲看众人推杯换盏,这宴办得十分流俗,觥筹交错间更是喧闹,丝竹笙箫声中有舞女踩着鼓点涌上来,轻薄的丝绸水蛇一般,主人的指尖一牵,就迎着许月落的面容而来。
商遣岚已然冷了脸色,许月落没说什么,不着痕迹地往后一侧,捡起银汤匙敲在白瓷杯壁,脆响三声,宴中一时寂下来,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主位。
青年姿态随意,却是旁人轻易学不来的风度,气势并不咄咄逼人,反而称得上温和,但偏偏就是这份轻飘飘的从容,叫人不敢妄动。
“今日天寒,让诸位姑娘散去加衣吧。”
许月落漫不经心吩咐完,似乎才想起什么,转眸看向这场宴会的主人,西北都护府长史匡令璋,笑盈盈地问,“匡大人,本官是否有些越俎代庖了?”
匡令璋看了眼商遣岚,挥了挥衣袖示意舞娘都下去,却没明着应答许月落的话,只是道,“是老臣考虑不周了,这就让她们拾掇后再来献舞。”
“不必了。”许月落稍微向前倾半寸,周身气息忽然变得压迫起来,“本官已颁新法,筹建织造厂,匡大人若真有美意,不如将这些姑娘的身契交予本官,让她们做我织造厂的第一批女工。”
“世子殿下,您不要忘记,大宣已经亡了。”匡令璋眯着眼,每一个字背后都透着浓浓的威胁。
匡令璋此刻的自信源于他习惯了西北都护府与商家军大营分立制衡的局面,也因为他以为军权已经尽在掌握,可惜他两个想法都错了。从前能时时刻刻维持军政平衡的,正是他口中亡了的大宣王庭,边境十七万将士,也从不是谁的私兵。
弄权至此,何其愚蠢。
许月落眸中积聚起一道极小极深的漩涡,近乎是有些鼓励地看着匡令璋,现在的西北都护府,他正好缺一把刀来清洗。
“匡大人,本官想问一问,大都护,副大都护,还有三名副都护现今在何处?”
匡令璋一笑,眼底精明漏出来,接下来的话却转向了商遣岚,“商帅,大宣如今已亡,明则的朝廷不过是逆党,如若我们将这位世子握在手里,将来前程富贵,自然是予取予求。不知商帅肯不肯合作呢?”
商遣岚没笑,他身上没有许月落那种松弛的清贵,装也装不出,干脆板着一张脸,冷厉肃杀,“如若本将不肯呢?”
匡令璋嗤笑一声,眼里含了轻蔑,“商帅既然这般不识时务,那这统帅换个旁的什么人来当也不是不可以。”
许月落唇边噙笑,给商遣岚递了个眼神,商遣岚对他的意思自然心领神会,演得差不多便装作分神被人将剑打落,用麻绳缚了起来。他被押着安静立在一旁,垂眸掩住眼底深色。
匡令璋满意笑笑,走近商遣岚,从侍卫腰侧抽出长剑,把玩嬉笑,转瞬之间竟然反手朝着商遣岚的心口刺去,千钧一发之际,许月落隔空掷出银匙,狠狠击在匡令璋的手腕上,两声脆响重叠着落地。第一声是刀剑落地,第二声是腕骨碎裂。
匡令璋端着右臂,面目狰狞地向许月落看去,青年身边方寸之间皆是森寒利刃,稍微动作便是刀剑入肉,可他依旧面目如春风,平静回视匡令璋的杀意。
“匡大人,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匡令璋一顿,想起什么,笑得连痛都顾不上,“世子殿下,你惦记的那帮蠢货,都是些贪心不足蛇吞象的狗东西,此刻怕是已经结伴走出奈何桥了。商家军大营此刻亦在我的控制中,不会有人来救你,你还是乖乖听我的话,保住你自己的一条命吧。”
“既如此,匡大人想要在下做什么?”
许月落问得诚恳,人却不慌不忙往商遣岚身边走,有侍卫的刀剑不肯躲开,顷刻间便在他脖颈划出一道红痕,许月落没在意,匡令璋却咬着牙狠剜了那人一眼,低啐道,“蠢货,他死了,你去给我寻一个身负皇室血脉的靶子吗?”
许月落扯了下唇角,站定在商遣岚身前,才好整以暇等匡令璋开口。
老狐狸变脸堪比唱戏的,见许月落有妥协的意思,面上立刻有了笑意,猥琐道,“臣家中次女,性情恭顺,貌美贤良,殿下已经加冠数年,早该娶妻,承蒙殿下青眼,便将臣的此女聘给殿下做世子妃吧。”
许月落轻动了下脖颈,商遣岚离得近,身体下意识一抖,目光落在匡令璋的颈项间,神色怪异。
“你说什么?”
许月落的声音很轻,似乎在真心疑惑匡令璋方才说了些什么,匡令璋想起军中传出的消息,心中惋惜与得意交织,这样一个俊秀无匹的人物,竟真是个聋子。
他的声量大了些,抬着头,“臣说,将臣的女儿聘给殿下为妻。”
许月落突兀地笑起来,俊朗的面容竟叫人看出几分可怖,他目光低垂,扫视席中的每一个人,声音冷清沉缓,“你们也这样觉得吗?”
无人敢应声,却慑于匡令璋的淫威,不得不出声附和。
许月落抬头看看天色,轻声耻笑,“时间到了。”
匡令璋心中一慌,外院的厮杀声应景地响起来,眨眼间许月落身边已经站满暗卫,将他与危机完全隔开,隔着重重鬼火,刀剑寒芒,许月落的目光牢牢锁住匡令璋,寒声下令,“内院中,一个都不能逃脱。”
许月落静立主位,目光冷酷地看着阶下厮杀,清亮的瞳孔找不出一丝触动,不怒自威,势如寒刺。商遣岚提剑站在他身侧,神情有些犹豫,许月落轻声道,“子晔已经将人捉住了,活的,动乱也已平息,你回去亲自问他 。”
商遣岚点点头,他此刻亦不敢离开许月落身边。
待到刀剑终于平息,言午回到许月落身边,发现他颈侧血痕,刚要说些什么,却在看清他神色的一瞬闭了嘴。
许月落走下高台,手中剑刃一路拖行,划出道道火痕,他的影子笼住匡令璋,“我的妻子,是谁?”
匡令璋已惶惶不能自遏,他撑着手不断往后蹭,许月落披发提剑,眼底猩红,步步紧逼,恍若邪神,众人不寒而栗。
匡令璋涕泪齐下,连声告饶,许月落什么都听不见,眼前一片混沌,手中剑刃凉的刺骨,他便提起来架上匡令璋颈间,剑架的不稳。
他侧首找到月亮,笑一笑,手中用力抵下,重物闷声落地,滚出几个圈,温热的血溅了他半张脸,似乎还喷溅到了他的眼睛里。
青年独倚长剑,转过身面对满地跪伏的人,目光寒凉,“你们不是说,要寻到我的妻子吗?”
“把她还给我,你们活。”
言午眉心紧蹙,真是疯了,他竟然从许月落脸上看出了一点期冀。
“杀了。”
等不到回音,许月落扔开剑,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言午,”青年已经翻身上了马,颊上血痕昭彰,“过了今夜,我要天下人皆知,如今的西北,是谁说了算。”
“商帅随我归营。”
许月落与商遣岚两匹快马,卢滢早派人在营门守着,待将人迎进来,卢滢看清了许月落的形状,许月落亦看清了卢滢眼底的红痕。
卢滢取出巾帕递给许月落,许月落接过,伸出另一只手慢慢擦过卢滢的眼睛,擦过左边又擦了右边。
卢滢眼神怔怔,许月落已经收手擦拭漫了半张脸的污迹,商遣岚率先跨上高台,步步逼近被缚住双手,跪在中央的男人。目光一一扫过熟悉的甲胄腰封,衣袍皂靴,还有那道露出衣领两寸的疤痕。他还知道,扒掉这身衣服,那道疤还会再往下蔓延三寸,在一片纵横交错的伤疤中,也是最凶险可怖的。
“左煜綦。”
商遣岚浑身发冷,肩背腰腹处蹿上一阵阵的麻痹,血液顷刻间往上涌,冲得他的呼吸都是碎的,一口气夹在胸中吞吐不得,无望的窒息几乎将他的肩膀压得垮塌,商遣岚直到此刻大脑仍是一片空白,他死死盯着被他视为继承者的青年,一句多余的话也说不出来。
“抬头。”
地上的男人毫无反应,一副悉听尊便的模样,仿佛已认定了败者为寇的事实。
商遣岚的火蹿到了嗓子眼里,纠结着失望和不甘从眼睛里喷出来,忽然之间,他抬脚冲着青年的心窝狠狠踹过去,那人瞬间飞出丈远,侧身哇地吐出一大口血,再也跪不直,死狗一样蜷缩着身子侧躺在演武台上。
台下将士人人眼中都有情绪,但无一人张口。
心口的剧痛犹如附骨之蛆,无论怎样挣扎扭动都摆脱不开,左煜綦低吼出声,眼泪一并涌出来。
他忆起了五岁那年被人按在雪地里打,嘴唇擦在被冻的比石头还硬的泥地上,血腥味儿混着土腥味儿钻进他胃里,原本还算清醒的神思忽然就天旋地转,身子轻的感觉不到,头却沉得拔不起来。自此他就记住了这种颠倒混乱的感觉,这就是绝望。
自左郁芊救下自己,商遣岚夫妇名义上与他姐弟相称,实则将他当儿子养,他就再也没尝过这种滋味了。
可偏偏今天,动手的人是商遣岚,他分明知道他最怕挨打,还是毫不犹豫地下手了。
他很恨他吗?
左煜綦忽然攒出一口气,挣扎着用膝盖支着弯曲的上半身去看商遣岚,男人站在他面前,垂眸看他,眼神很默然。
左煜綦觉得自己错了,因为此刻商遣岚的眼神同左郁芊离世的那个晚上一样,沉寂黯然,颓败衰竭。
他张嘴想说些什么,目光无意识地越过商遣岚的肩膀,落在许月落脸上的那一刻,眼中原本摇摇欲坠的坚持瞬间凝实,化成一把无形的尖匕朝着对方的心脏而去。
左煜綦笑起来,血沫呛进气管,咳得他不断吐血,笑声也被搅扰的碎裂嘶哑,状若疯癫。
“商遣岚,我不会让铁甲卫落进旁人手里,左家的铁甲卫可以姓商,但绝不能姓姚,你不要忘了,这是我阿姐的兵,它原本是姓左的。”
商遣岚抬手给了他一巴掌,蹲下身扯着他的头发逼他直视自己的眼睛,“左煜綦,我和你阿姐从小是这样教你的吗?身为军人的职责是什么?是穿着一身神气的铠甲发号施令,耀武扬威吗?是将手下的将士当作仆从呼来喝去,众星捧月吗?军中喊你一声少将军你便将军权当作皇权一样世袭罔替了吗?你眼中可还有百姓,可还有兄弟,可还有忠孝仁义?”
“你要的到底是统治百姓的权力还是给百姓权利?”
商遣岚的话劈头盖脸砸下来,每一个字都带着铁钉,一下下楔进左煜綦的骨头里,他身子一软,再也支撑不住地垂下头,商遣岚已经放开了他。
他命人取过军旗握在手上,走到校场中央,目光如有火炬,身形坚如铁,不动如山。
“铁甲卫也好,商家军也好,四境守军都好,从来没有一支军队是跟着一个人姓的。天下好儿女参军入伍,来自百家,军队自然也就随百家之姓。商家军今日所以姓商,是因为我商遣岚心里装着边境四十六州的百姓,如若明日我也烂了心肠,这支守军自然会再择良将。边境十七万将士不是傻子,你们知道自己的刀枪该指向哪个方向。除了百姓的太平安宁,没有什么配得上你们拿命去拼。”
戎马半生的将军平素说话都是中气十足,更何况是如此铮铮誓言,落进在场每一寸灼灼目光中,像种子落进土里,字字扎根,振聋发聩。
“传我军令,新历元年三月初七,怀化将军左煜綦豺狼野心,潜包祸谋,乃欲营内暴乱,摧挠百姓,其罪当诛。幸有宁远将军卢滢聪慧敏捷,及早查明其不轨之心,力拯危难,方不至酿成大祸。念其过往功勋,照律,革除罪人左煜綦军职,杖百,同党者众,杖八十,概驱逐,削去名册,永不复籍。以立纲陈纪,救济斯民。”
“将军!”
“凡求情者,一概论处。”
商遣岚凝字成冰,已无退改之机,众人只能眼看着令兵将人拖下去,眼底情绪闪烁,甚至有几人将目光投向了许月落所在之处。
许月落按耐住了卢滢意欲遮挡的动作,他是外来人,一来便在军中掀起这样的风浪,纵使左煜綦有过,但于他们而言仍是兄弟。亲疏远近有别,这样一点情绪,他还没有娇弱到承受不了。
他越坦荡,他们才越安心。
刑房,卢滢站在外头一声声数着,实心红木板子落在皮肉上的闷响在此刻的寂静里格外突出,里头行刑那些人不知做了这些活计多少年,手上的分寸,一丝一毫都是为了不叫人好过,一百杖,于礼法相合,于左煜綦,寥寥生机。
卢滢敛下气息,抬手推开了那道门,房中行刑之声一时静下来,卢滢没动,目光扫过被缚在长凳上的人,那人后背裸裎,上面原本明暗交错的伤痕已寻不出踪迹,糊着一片红艳艳的血。
“打了多少?”
“禀将军,四十九杖。”
卢滢点点头,伸手去解自己的衣袍,直接趴在另一侧的长凳上,“剩下的我来。”
“将军。”
令兵执杖,目光游移不定,嗫嚅着不敢开口。
“动手吧,将军那边,出了事自有我担着。”
板子落在身上,**刺痛,重重叠加,像是把肉架在火上烤,咸涩的汗珠顺着额头滑下来,刺得人眼睛生疼。可卢滢的眼泪,是第一杖打下来的时候就夺眶而出的。
五十一杖,杖杖打在心头上,令兵不会留手,他疼得直不起腰,还是撑着长凳爬起来,左煜綦就那样静静盯着他,一个字都没有说。
卢滢从腰封取出一瓶金疮药,抖着手放在他脸边,转身扶着人往外挪,将要踏出门时,卢滢听见左煜綦喊他。
“卢小将军。”
这一声喊的轻柔,卢滢咬着牙忍住哽咽,他微微偏头,问,“这四十九杖,疼吗?四十九杖,活活打散了你半辈子的荣耀,悔吗?”
没等到回答,卢滢缓缓往外挪,他犹记得,当年初入军营,因公子哥出身遭人冷眼,是左煜綦从人群里走出来,接过了他的行囊,笑着用一句卢小将军接纳了他。可惜啊,故人心易变,曾经为他打开军营大门的哥哥,如今再也不属于这里。
走到外头,商遣岚负手背对他站着,听见声音转过头,那眼神是卢滢从未见过的沧桑疲累,卢滢动动唇,不知该说什么。
“子晔,你是个好孩子,好好养着吧。”
卢滢点点头,错身而过的时候,他劝了商遣岚一句,“将军,人心难知首尾,有始无终或许是常事,但子晔不会变,我的生命,我的一切永远属于商家军。”
商遣岚伸手握住他的肩,眼底水光隐约,声音哽涩,“我知道了,子晔,你要记住,从今往后把你的目光放在本将身上,我会教你为将之道,勿要再为这些事糟践自身了。”
卢滢鼻头一酸,使劲闭了下眼睛,商遣岚笑他,“孩子样,哭包。”
青年俊脸染上一丝薄红,嘟囔道,“我本来就比将军小一辈。”
商遣岚一愣,让人扶着这小冤家赶紧滚,他独自在刑房外又站了许久,终究是没有进去看一眼。
是啊,他今年已经四十三岁了,半截身子入黄土的人,还能守着这些边城多少年呢?
他不知道。
临死前还能不能看一眼这帮少年所向往的新世界呢?
他也不知道。
但总归是无所谓的,人的一辈子须臾几十年,不求事事做成,只求问心无愧。他拎得清轻重缓急,有些事,只要有心就能做到……有些事,终其一生走到起点已然是莫大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