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医师带着三儿去扫墓了,白日里去,到了夜里也不见人影,纳兰想出去找他们,却又放心不下成宴,只能一直守在院子里,默默祈祷着他们早点安然回来。
成宴行动不便,很多事情只能靠纳兰出面处理,她在城中留下信息,希望籍没门能尽快派人前来支援,却没想到等来的,不是籍没门里的接应者,而是另外一拨不明身份,行进有素,雨夜拜访的蓑衣人。
夜半,大雨一直淅淅沥沥地下,风里除了雨声以外似乎还多了一些不甚协调的杂响。
纳兰躲在门后,神经变得警觉起来。
她透过门缝,一直观望着门外的动静。
果然,不下一刻钟,那伙不速之客就以极轻的动作翻身越过了庭院的篱笆,分拨摸向各个房间。
纳兰心里似起鼓震,她扣上房门的锁,溜到后厨翻出柴刀,直奔成宴房中。
纳兰站在门外,隐隐听到房中有人正在交谈,刚想再凑近一点听清他们的谈话,就被一柄从左侧飞快刺出的剑刃摄住呼吸。
“进来。”
纳兰听出成宴的声音,只好推门而入。
“你吓到她了。”宴成沉眸睨向房内的另一个人,他连忙向纳兰行礼致歉。
“这位是?”一位黑胡络腮,身型高大的男子防备地盯着纳兰。
“孤的傀儡,放心,她不会坏事。”成宴若无其事地督了纳兰一眼,纳兰惊异,他的眼睛可以看见了。
“少主。”纳兰行礼。
“既是如此,属下还是要催殿下一催,陛下确已时日无多,如今魏昌明那老贼以为您也死了,无人可继承皇位,在朝中更是无法无天,还望您尽早随臣等回宫,主持大局。”言罢,就向成宴行了个礼退了出去,把房间让还出来。
剩下的人也紧随他其后,像一阵风一般,转眼消散无踪。
纳兰摩挲着手中的刀柄,不像往常一样低眉敛目,反而有些不解地直视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想问什么就问吧。”成宴说。
“少主的眼睛是什么时候好的?”
“你们在厨房里面谈论婚嫁的时候。”成宴不咸不淡地回,眼里依旧不起波澜。
纳兰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响。
原来这么久了,他还是不信她,眼睁睁地看着她在她面前那样出糗也仍旧不曾想过要对她吐露真相,看她像个跳梁小丑一样在他面前来来回回地为他奔波劳碌,他是不是还很受用。
纳兰垂眸,收回目光。
“那些是什么人,为什么来找少主?”
“宫里的人,让孤回去继位大典。”
“所以,你到底是什么身份?”
“先太子的嫡子——李宴成。”
柴刀铛地一声砸落在地,纳兰踉跄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
李宴成反倒气定神闲,从身后的背包里拿出一把银剑,剑鞘出刃,银光反射出他眼底的讳莫如深。
纳兰望见剑刃正对着她,心下发慌。
“所以,纳兰现下是已经失去可用价值了对吗?”纳兰不甘心地又问了一句。
李宴成抬眸,似笑非笑道,“不,你的存在对孤来说仍有别的价值——谏议大夫慕容筑业的长女诛杀阉党魏昌明,你觉得怎么样?”
纳兰微愣,他是怎么知道的,她的身世就连籍没门都不曾查将出来。
她明白他的意思,他向她抛出橄榄枝,无非就是想借她的身份为更多人的认可与协作打前基。
“你是说你不杀我,可以让我继续活着,直到杀了魏昌明?”
李宴成不置可否地望向她,站起身来,把刀流利地收回鞘中,剑风摇曳了烛火,两人的影子都随之晃了一晃。
他把剑递向纳兰,“就用这把,削铁如泥——祝你、我早日得偿所愿。”
得偿所愿……
纳兰呆呆地凝望着剑身。
是啊,她一生的执念就是手刃仇人,那他的又是什么呢?
皇位?权势?
大概也只有这些才值得他这样执着。
可他从不和他人交心,更不轻易相信任何一个人,合作对他来说只怕也不过还是权宜之计。
她见过他一生之中最阴暗的一面,知晓他不堪扭曲的过去,所以,他绝不可能轻易放过她,到那时,她孤立无援,只怕仍旧难逃一死。
可若是真的有手刃仇人的那一天,就是现下与虎谋皮,又何尝不能试上一试。
罢了,那就赌一把!
“若是事成,还望少主事成以后能为我家人平反冤屈!”纳兰垂眸,平静地向李宴成行跪礼。
“自然,到那时候,孤也可以放你自由,至于你是选择离开皇城结亲生子,还是留在孤身边继续当职,全凭你自己的意思。”
若是如此,也甚好……
他对她无情,她就只与他谈合作关系,等到一切结束,她的心愿了了,他要她死还是活就都随风去了,至少,她还不算愧对生养过她的亲人。
纳兰抬头,接过长剑。
一切就快要结束了。
自那晚起,他们暗中在城外招兵买马,日夜操练,再假借说书人,儿童的童谣暗示魏党有谋权篡位的意图,为他名正言顺地回归造势。
李宴成借籍没门放出消息说太子遗孤就在城中,不日将返回皇宫,继承皇位,重新主持大局,以此故意分散魏昌明注意力,让他们把主要兵力倾注在寻找太子遗孤上。
为此,城中闹的人仰马翻,对魏昌明的怨词更为浓烈,私底下都在殷切期望着太子遗孤的早日回归。
“魏昌明的势力不容小觑,我们这样会不会太过兵行险招。”纳兰有些担心。
“怎么,怕孤暴露了,所有人的绸缪都毁于一旦?”
“纳兰并非这个意思,只是,少主难道就不觉得奇怪吗,过去了十多年,那些旧将是怎么找到少主的,还精准无误地认出你就是太子遗孤呢?”
“不奇怪,而且孤早已知晓是谁暴露了孤的身份。慕容娜兰,有时候,要想赢,我们就只能兵行险招,置之死地而后生。有些东西需舍则舍,否则就都将成为负累。”
李宴成一边在院练着长枪一边回道。
纳兰犹豫好一会儿,她不确定他是否愿意帮忙,可她实在是等不起了。
爷爷和三儿好歹也救过他的命,怎么也得上算他的救命恩人,或许,他会帮忙也说不准,“少主,爷爷和三儿还没有消息,已经过去好多日了,我担心他们……”
长枪猛地顿地,震落了一地梨花,李宴成饮了一壶水,平常道,“不必等了,他没有告知你,他曾是林倏林校尉的部下,他告老还乡以后唯一的亲身儿子被林校尉的部下抓走充军,至今未归,但一直苦于没有报仇的机会吗?”
“他与我提起过一些,却没告诉我是谁,我没有问他,我以为是他不想说。”
“他乞求孤事成以后替他手刃林倏和托完孤,以后就自刎明志了。”
所以,爷爷死了……
难怪。
可他竟是这样死的。爷爷与她相处数月,好似像一枚石子落入湖中,仅仅泛起一场涟漪过后便不知所踪。
纳兰怔住。
其实她早就有这样的预感,原来那样平常人家的温存终归还是不属于她。
她和爷爷他老人家缘分太浅了。
“林倏是魏昌明的走狗之一。”纳兰淡淡的地说道。
“你认识他?”李宴成抬眸。
“认识,当年就是他带兵围住我家,当晚家里就走了火。”
李宴成若有所思地望向她,“看来,你的仇人还真是不少。”
“那三儿呢?”
“送到籍没门去了。”李宴成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
纳兰不可置信地望向他,甚至有些愠怒,“你怎么能把他推进那样的火坑!”
李宴成楞住,这是她第一次这样生气,他有些惊异,“你是在责怪孤吗?”
“谁不知道那儿是个吃人的鬼窟,你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送进去,摆明了是让他送死!”
李宴成却不以为然,“孩童怎么了,孤当初刚进籍没门的时候也不过才七岁,又有谁来怜惜孤只是个孩童,还是说,魏昌明陷害你父亲的时候,又有顾及到家中尚有幼女亲人需要照料就勉强留他一条性命——都没有。各人有各人的难,不变强,在这片弱肉强食的国土之上,就没人能全身而退。”
“你可怜他,谁又能可怜你自己,如今这世道,值得可怜的人海了去了,你怜悯地过来吗?你要是永远都如此圣母心泛滥,最先死的就一定是你,又何必谈什么报仇雪恨,不如趁着找块干净的地自刎谢罪算了。”
纳兰低着头,一言不发。
他现在所说每一句话都是她曾经亲身体会过的真理,日积月累的难耐和苦楚早就教会了她这个道理,可她却仍旧为此难过。
原来当无言的受害者变成无言的加害者,竟是这样的滋味。
就好像心下鲜活的血肉被生生撕裂开一般,快要窒息得痛不欲生。
她像台下旁观的众多看客一样,亲眼见证台上舞者脚底的鲜血淋漓却又没有阻止他停下的立场,随后滋生的无可奈何以及只能顺其自然的悲哀,只能证明她曾亲眼目睹过悲剧而已,并不能成为她可以更改结局的前提和原因。
她既渴望像菩提一样普度众生,又习惯像刽子手一样挥砍他人的头颅。
她最自相矛盾,她最可笑之至。
纳兰的神色全都落在了李宴成眼里,他意识到了自己说的话有些重了。
“放心吧,他会没事的,孤只是送他去练武强身,并无其他,你别多想。”李宴成安慰她道,“况且我们现在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照顾他,在那里,他至少还是安全的,你若想他了,就暂且先忍忍,小不忍则乱大谋,你应该懂这个道理。”
纳兰这才缓过神来,他,这是在和她解释吗?
为什么,以往,他才不屑。
底下有死士来报,鱼儿已经咬钩,还请他示下,该如何进行下一步。
李宴成勾唇一笑,淡淡道,“自然是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纳兰不用猜就知道,他的下一个目标,是林倏。
“你去,这种事情你最手拿把掐。”宴成使了一个眼神给纳兰,纳兰接令以后就离开了小院。
那天晚上,林倏是穿戴好官服,独自一人跪立于家族排位前的。
纳兰的剑冷不丁地倚在林倏的肩上,他却一动不动。
好似早就知道了来的人是她一样,也没有过多抗拒,只是求她放过他的家人一条生路。
她问他,是否有一刻后悔过自己当初的选择。
林倏告诉她,他从不后悔,因为他从来就没有真正可以选择的余地。
纳兰笑他,做了就是做了,何必假惺惺的装作一副很无辜的样子。
他却没由来地反劝她,终有一日,她会明白,不掺和进这泥滩才是她真正正确的选择,她斗不过他们的。
她耻笑他没勇气反抗魏昌明却有勇气说教她的选择,简直荒唐又可悲。
随即,划破了他的脖颈。
温热的鲜血溢溅到她的脸上,再睁眼,林倏已然轰然倒地。
次日清早,林倏暴毙于家中的消息便游遍了整座京城,有人说,这是杀鸡儆猴,借机向魏党宣战,也有人说,这是因果循环,阴魂索命,来寻仇的也说不准……
所以,她这样做真的是对的吗?
她曾经奉为谶语,为之孤注一掷的答案如今居然被她自己突然质疑,她不该如此的。
纳兰压低帽檐,穿行于市街小贩之间。
可为何她明明已经复了仇,却依旧感觉不到一丝痛快。
那无穷无尽的恨意勾她像个魔鬼一样游荡于这万千人海,从不给她轻易喘息的机会。
她以为只要顺着它的意思,终有一天会守得云开见月明,重获新生,可这一天真正将要来临的时候。
她却发觉,原来也不过尔尔。
她仍旧像行尸走肉一般,穿行于市井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