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用弓弩射死了最后几个玄衣人,拉绳停马,朝成宴弯腰伸手。
“你怎么……”成宴眼里尽是诧异。
树林后传来一阵新的马蹄声,越来越响,看样子正朝着这里步步紧逼。
成宴没有过多犹豫,翻身上马。
纳兰不解,到底是谁,非要置他们于死地。但也还清楚地知晓一点,那就是,这些人是绝计与他们干上了。
他们若不死,绝不善罢甘休。
“抱歉,这次连累你了。”成宴的呼吸变得错乱和艰难起来,极无力地把头埋在了纳兰的颈部,不久以后没了动静。
纳兰能感觉到靠在她后背的人的温度在不断攀升,宛如一个火球,连同她身后的伤口也被生生地炙烤着,生不如死。
他这是在发烧。
纳兰发不了声,没办法唤他名字,让他保持清醒,只能加快挥鞭的速度。
再快一点。
可马匹上载两个人到底太过吃力,再这样下去,没等到逃出生天,就已经先被追上了。
纳兰陡然看到一个分叉口,心升一计,停蹄下马,把成宴一起拽了下来。
拍动马背,让它朝另一个方向奔去,她则扶着成宴往旁边的草丛里面走。
但这也只能拖延一会儿,一旦他们发现端倪,立马就会反杀回来。
此刻的天已经全然黑透,树林深处接连传来好几道鸟叫声。
纳兰撑着成宴跌跌撞撞地行走于黑漆漆的夜里。
“你为什么不背弃我,自己去寻生路?”成宴看不懂她,偏偏她也不能回应他的问题。
为什么……
对啊,为什么,还能因为什么,她知恩图报吧,不然还能是因为什么,纳兰心里不自知地泛起层层涟漪,远远荡开来,说出来他估计不会信的,更何况她还无法说话。
纳兰自嘲地笑笑,觉得这个问题没劲极了。
得不到回应,他也就不再问了。
他这是怎么了,明知道她不能开口说话,却私心想知道她的答案。
她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走出去,很多次很多次她都想就放下他自己去寻出路,可她又偏偏次次都狠不下心来,把他放下了,走远了,却又折回来。
纳兰,她大概还是心软了,到底也是一条人命,更何况,没有他,她早就已经命丧九泉,堕入无间地狱。
纳兰咬着牙,走到后面,全凭原有的肌肉记忆,麻木不仁地一步一步重复着原来的动作。
她早已感觉不到身上的痛,只觉得好像被人扔在了沙漠里,干渴的厉害,疲乏得很。
直到一声巨响,纳兰和成宴都倒在了树丛里,不省人事。
“醒啦,爷爷!你快过来呀!”一个裹着稚角的小男童,看上去大概**岁的年纪,像一个窜天猴一样,飞出门外,把一个年过七旬,双鬓斑白的老医师拽了进来。
纳兰感觉自己好像全身都被人打了一样,又酸又痛,连动都不能动一下。
她刚想起身,却被老医师拦下,他说她受了刀伤又因用力过度,现下的身体极其虚弱,这段时间还是少动为好。
至于她的丈夫他已经帮她安顿好了,就在隔壁,只不过他的伤势要比她再严重一些,他中了毒,若不是及时遇到他们爷俩,只怕早已命丧九天。
纳兰想解释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喉咙痒得厉害,居然还真就发出了沙沙的声响。
“你莫急,你这嗓子是陈年旧伤,若要治,也得费个把月才行。”
纳兰愣住,她还以为,她也许此生再也无法再度开口说话,却没想到她居然也有一天能被诊断出仍有发声的可能,霎时间泪如雨下。
“这,这怎么还哭上了,姑娘,这可是好事啊,你快别哭了……”
两个月后,纳兰能够正常发音开始和老医师学习发声,与他人沟通,身上的伤也好了个大概,能够帮助老医师处理相应杂务。
可是成宴就没有那么快恢复了,老医师说,他虽是捡回来一条命,毒素却也还是攻入骨髓,压迫到大脑,不仅害他失了明,也致使他的手脚终日使不上力气,犹如一个废人。
老医师私底下告诉她,他这样的已经算是侥幸捡回一条命了,至于眼睛的恢复,一概只能听天由命。
起初,成宴刚醒的时候,发过一次疯,总是喊着让纳兰抓不着头脑的话,说什么为什么他看不见了,为什么他们都死了,他却还活着一类的话,他拽着她的衣角,双目无神地疯魇般质问着她。
这样失态的成宴,她从未见过,双手都不知道到底该放哪里才好,想安慰他却又不知道究竟从何开口。
后来闹累了,他索性放弃了挣扎,总是呆呆地卧在床头,一动也不动,像被人拔去了魂魄一样,只留一副躯壳姑且还在呼吸。
他越是幽愁,越是冷淡,她就越是内疚,都是为了救她,如果不是为了救她,他仍是昨日那个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籍没门少主,哪里会是现在落魄的模样,宛如一具行尸走肉。
日子久了,纳兰就总想把他带出门去晒晒太阳,去去他那一身的霉气。
可是他偏偏说什么都不肯动,急了眼了也就只想着她能离他远一点,拼命地推搡着她,嘴里总是说着一些自暴自弃,伤人伤己的狠话。
他本就生的清尘,再颓废到声泪俱下,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总是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怜悯。
每每如此,纳兰只好把他拥在怀里,细声细语地哄着他,一遍又一遍地轻抚着他的后背,安抚着他的情绪,直到他彻底冷静下来。
“没事的,都会好的,我们暂且再等一等,再等一等。”
老医师问纳兰,里面躺着那位真的不是她的夫婿吗?
纳兰霎时飞红了脸,义正言辞地回说绝没有的事,叫老医师不要再胡说八道,也不要再问她这样的问题。
老医生撇了撇嘴,啧啧几声,一副为老不尊,看好戏地蛐蛐她道,“没有就没有嘛,反正也就是早晚的事,今个不是,明个给他抢过来做了夫君不就水到渠成了吗?”
“爷爷!”纳兰气急败坏地吼了他一声。
“急了不是,这点小事,爷爷也是过来人了,咱们可以从长计议,徐徐图之。”爷爷贼贼地笑着。
三儿的眼球一会儿望望爷爷,一会儿又望望纳兰,鬼灵精怪得很。
纳兰索性也不和他争了,端起成宴今日的药,走向他的房间。
“诶,别走啊,阿兰,这都还没说完呢,你这急性子,就知道奔着人家小郎君去,你得……”
纳兰回头一计眼刀,老医师立马把嘴边的话给憋了回去。
“爷爷,为什么阿兰姐姐要生气呀?”
爷爷见况立马扭上了他的耳朵,“小孩子听那么多,小心耳朵长茧子!”
三儿痛地嗷嗷叫,直骂爷爷是坏人。
“少,阿成,药熬好了,该喝药了。”纳兰还是有些不习惯这样叫他,那为了不暴露身份,她只能暂时先这样做,以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看来,你已经完全融入这里的生活了。”成宴拄起拐杖,不知道何时已经可以站起来走路了。
纳兰有些惊诧又喜悦,那不是她前些日子给他削的木杖嘛,他当时还很抗拒,一点也不想触碰它,现在看来他已有了改观。
她朝他温柔地笑了笑。
成宴却倏然间变了脸色。
“你是不是安生日子过得久了,竟有些忘了自己的身份?”
成宴的话尖锐得犹如一把利刃直刺纳兰的心脏。
“纳兰不敢。”纳兰收敛笑容,垂眸道。
“最好是如此,有些不属于你的东西过分眷恋最后只会落得一个满盘皆输,郁郁而终的下场,希望你不要成为那样的人。”成宴嗤笑道。
分明他此刻是看不见的,纳兰却仍旧有些心虚地不敢直视他的眼神。
大概,他说的对她而言并不都是莫须有的罪名,她确是真的,萌生过想要放下过往的一切恩怨,在这山清水秀的地界里安稳渡过余生的可耻想法。
可是他说的也是对的,无论何时,走到哪里,只要她仍是籍没门里的一员,她就得为籍没门卖命,只要她还是慕容家的幸存者,她就得为慕容家报仇雪恨,这是她必须认清的现实,也是她必须承担起的责任。
而那些温情无忧的人生根本不属于她,她又怎么能妄加渴求,忘记自己原有的身份。
“少主,先喝药吧,凉了的话,影响药效。”
“扶我坐下。”
纳兰放下药碗,把成宴扶到了床边以后才把药又按照他的意思放在了他的手里。
药碗停在成宴嘴边,氤氲的水气在他面前升腾,朦胧了纳兰的视线,却也感知得到他在抿了一口药以后皱起了秀眉。
“你若是执意想成家,我也拦不住,只不过你最好祈祷在那之前我已经死了,否则,没回到籍没门之前,你就只能是我的傀儡,没有自己选择的余地,永远服从于主上的命令。”
纳兰垂眸,半晌没回话,手里拆开了一包蜜饯,塞了一颗到成宴的手里。
“纳兰会一直记着少主的劝告,铭记于心,绝不违背。”然后拿过已然空荡了的药碗,径直走了出去。
成宴愣住,他以为她最起码也应该对他有点怒意,却没想到她仍旧像以往一样,无论他怎么冷嘲热讽,依旧尽职尽责,反倒显得他无中生有,不识好歹。
也罢,这不正是他想达成的效果,这个年纪的少女心思最是活络,她眼里的亮光他见得多了,最是熟悉,不提前快刀斩乱麻,恐多生事端,而他,是绝对不允许有这样的偏差再出现在他的人生里的,他已经被人暗算过一次,就绝对不能再有第二次。
再后来,又相安无事地过了几个月,日子却发拮据起来。
老医师说,边境又开始打仗了,只要一打仗,老百姓的日子就没法好好再过下去。
那也是纳兰唯一见平日里谈笑风生的老医师那天下午居然破天荒地落了泪。
“我唯一的一个儿子就是因为被抢行拉去充了军,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孩她娘又去的早,就留下一个老的一个小的在这小山头得过一日是一日,谁知道呢,也许再过几年,孩也大了,又要被拉去充数,到那时候,谁还知道这世上曾有过这么一家曾经过活过。”
“爷爷,你……”
“不用,不用……爷爷知道你们两个身份不一般,可爷爷一把老骨头了,除了这么一个孙子放心不下以外早就没什么可怕的了,再说了,在这乱世里头,敢说哪个又是能真正的独善其身,爷爷早看明白了,只是希望能再陪三儿几年而已,要是……”爷爷抹去了泪水,哽咽地说,“要是我不行了,还希望你们能多照看他一些,三儿啊,好生养,绝不会让你们太为难。”
纳兰听着听着不免模糊了双眼,她点了点头,算是正式答应了。
“不过,阿兰,有一件事爷爷还得提一嘴,那位小郎君若是始终看你不上,你也不一定非得吊死在他这一棵树上,我大铵好男儿千千万,你也不愁寻不到一个好良人。”
纳兰听罢,若有所思,抿着唇,也不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