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他们而言,也不过是努力活下来,夹缝生存。
看着窗外绽放的烟花,巨大的炮声在天际炸响,吓得店家立刻抱头半蹲,心惊胆战地藏在桌子下,一动不敢动。
“别怕,”陶栀柔声道,“只是放炮罢了。”
店家听到这话,这才慢慢从桌下爬出来,垂头道:“前些时日金兵来小镇里炸死不少人,如今听到这些声音,竟不由自主地开始害怕。”
他自嘲地摇摇头,退下离开了。
李清照盯着那人的背影,拳头渐渐攥紧。
“大宋……不能被金兵占领……”她喃喃自语。
可是凭她一介女子,又能做什么?
李清照感到内心像是有什么东西将其占据,堵塞难受。最近这些时日,原本与她相熟相知的故人纷纷死在自己面前,家破人亡,民不聊生,自己有心挽回,可她又该如何。
一行清泪顺着脸颊缓缓留下,不偏不倚地掉落到还未动筷的汤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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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一过,三人便再次踏上前往江宁之路。
初春之时,三人终于抵达江宁。四周都是倒塌的建筑,赵明诚站在人群里,有条不紊地组织着重建活动。
看到李清照等人的身影,他连忙冲出人群,紧紧抱住李清照。
李清照慢慢将他推开,低声道:“这里人多,你先将这些字画安置到一个安全的房间里。”
赵明诚这才看到她身后的几车宝物,他有些错愕:“其他的宝物呢?”
李清照张张口,却还是欲言又止。
一旁的霍去病走上前抱拳行礼:“在逃命时当了一些,丢了一些,被烧毁了一些,如今只剩这几车了。”
赵明诚却也不生气,不难受,而是抱住李清照,安慰地拍拍她的肩:“无事,只要你平安,其余的我都不奢求。”
李清照靠在他的怀中,闭上眼睛默不作声。
“婆母的事……你办妥了?”
赵明诚点点头,深吸一口气,面露悲痛之色:“已经安葬了。”
李清照没说话,慢慢退后拉起一车宝物,淡淡道:“走吧。”
江宁的风景宜人,可经过一番摧毁,都难以看出从前的秀丽锦色。几人脚步匆匆,将几车宝物安置好后,才有功夫坐下来休息。
赵明诚端着几碗饭放到桌子上,给李清照夹了一筷子菜放入她的碗中,李清照却神色复杂,拿着筷子沉思。
“怎么了?”赵明诚神色温柔。
“明诚,”李清照慢慢道,“你说,我们还有家吗?”
赵明诚不假思索道:“只要你我在一起,便是家。”
“小家是有了,那大家呢?国家呢?”李清照抬起头,放下手中筷子,眼里满是难过,“明诚,婆母去了,洛儿也走了,现在就连国家都要被灭了,你说,我们哪还有家呢?”
她看到其他人的亲人尸体堆满大街小巷,看到被侵略者烧毁破坏的建筑与庄稼,看到百姓的痛苦于无助……可她却只能看着,毫无办法。
赵明诚沉默一瞬。
“可是我们都是普通百姓,受皇家制约,又能做些什么?”
李清照叹了口气:“事到如今,我也算是明白了杜子美所作诗文的含义。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可是明诚,你是知府。倘若金兵卷土重来,你会选择带领百姓誓死抵抗,还是丢下江宁连夜出逃?”
赵明诚笑了笑,柔声道:“我的所作所为,皆是你心中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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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月圆之夜,烛光摇曳之下,李清照相信了与她同床共枕的爱人。
相信了他会坚守到底,有着作为知府的责任,遇到变况立刻带领百姓撤离,这也是他们唯一可以帮助百姓的办法。
可她没想到,在听闻金兵调转方向,重新攻占江宁等地时,她一直坚信爱慕的男子,却弃城而逃,甚至把自己的亲人、在意的宝物都抛之不顾,留在江宁。
那日城外火光漫天,灰烟弥漫,李清照被烟雾呛醒,跑出房屋急忙去寻赵明诚,没想到等着她的只有一床早已冰凉的被褥,和一盏熄灭的油灯。
屋外有人在呐喊:“发生什么了?!知府和他的手下都跑了!”
李清照瞳孔骤缩,她顾不上错愕悲伤,赶忙冲出房屋,站在街道上拼尽全力大喊:“全城的百姓们!快点带上你们的孩子亲人从城南逃出去!金兵要从城北攻进来了!”
她一声接一声地大喊着,不知疲倦地喊着,许多百姓听到动静连忙带着一家老小跑出屋子,向城南蜂拥而至。
陶栀与霍去病也冲到街上,帮助李清照挨家挨户地传播金兵到来的消息。不一会,全城的百姓都集中在城南大门口,只是大门被铁链封锁,他们聚集在一起,怨声满天。
“知府呢?!金兵都攻进城中了,还不给开门,这是想让百姓们都死在金兵刀下啊!”
不知是谁大叫道:“知府早就跑了!我亲眼所见!那些官员根本就不在乎我们的安危!他们都是贪生怕死!”
人群顿时一片骚乱,一时间,哭声、咒骂声四起,甚至有人抱住自己的孩子,哭着说宁可自缢都不愿死在金兵的刀下。
“大家都静一静!”
一道女声忽然打断众人的议论,百姓们不约而同地回过头,看到李清照焦急地跑来,边跑边道:“大家都让开路!我们来拿刀劈开那锁!”
犹如没头苍蝇的人们立刻照做,霍去病拔出长剑,用力地向铁锁劈去。不知那锁是用什么材质做的,除了表面上有道刀痕外,竟毫发无伤!
霍去病深吸一口气,一连砍了数刀下去依旧没什么动静。陶栀回头看向城北的路,已然听到金兵的脚步声逼近,立刻大喊:“金兵要来了!”
一句话点燃了百姓的决心。他们纷纷走上前,甚至是连忙跑回家拿出菜刀来,一起砍锁。
“他娘的!要是打不开这锁!我今天拿着刀也要和那群龟孙们同归于尽!”
其余人也纷纷附和道:“没错!大家一起努努力!”
金兵的脚步声越来越响,许多人已经开始抱头痛哭,开始道别。霍去病额角渗汗,一遍一遍地挥砍着。
李清照目光紧盯着那把锁,在那一刻,她屏息凝气,看着霍去病高高举起手中的剑,落下最后一击!
“金兵来了!!!”
锁子咔哒一声,重重跌落在地!
在场众人瞬间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随即立刻跑出大门,四处逃窜。
陶栀连忙跑到霍去病他们身边,三个人跟着人流一起逃出城外。
当他们一路跑到看不清城门的地方才停下脚步,夜色正浓,刚经历死里逃生的三人缓缓坐下,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过了许久,李清照垂着眼眸,自嘲地笑了笑,轻轻摇着头:“我没想到,他竟会那般贪生怕死。”
“抛下全城的百姓,家人,朋友弃城而去,只为保住自己一条命。”李清照语气格外平静,平静到仿佛只是在评价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是我高看他了。”
陶栀轻轻拍拍她的肩,安慰道:“夫人,虽然老爷跑了,但还有我们,我们也依旧能把百姓救出来。”
李清照的目光转向天空里璀璨的星星,喃喃道:“可是海棠,人都是自私的。”
人心,人性。
他们无法评判一个人内心的标准,评判他们面对生死的标准。有些人为了能活下来不择手段,趋炎附势,有些人为了能让其他人活下来,不惜牺牲自我,拯救他人。
每一种都能解释,都有理由。
陶栀没有说话,似乎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许久未出声的霍去病微微一笑,冷不丁道:“其实,我早已发现了赵明诚的藏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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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天总是阴晴不定,天气忽然转阴,下起蒙蒙细雨。
李清照站在小船上,看着满池还是花苞的荷花,记忆忽然转移到闺阁时的欢乐场景。
那时的她坐在船中,池子里满是娇艳的荷花,蜻蜓低飞,花香四溢,她高举美酒,喝得晕晕沉沉,却又乐在其中。
——“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时过境迁,如今46岁的的她再次站在此情此景中,却觉得是自己误入梦境,透过自己心里的屏障,留恋地观察着16岁的自己,一切都虚幻且不真实。
“清照……”
赵明诚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是不舍,是难过,也是淡淡的绝望。
一晃竟也过去三十年了。
李清照缓缓转身,表情平淡,藏在衣袖中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攥紧,发抖。
三十年的岁月,匆匆流逝。
“莫要再唤我了,”李清照闭上眼,别过头,“我心意已决,从此,你我二人便告别于江宁,再无瓜葛。”
赵明诚盯着李清照决绝的脸庞,指尖止不住地颤抖,他微微抬手,却还是无力地垂下。
李清照的船缓缓远离江面,朝着落日余晖处划去。
她坐在船上,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回头去看,强忍着内心的悲痛,整个人都在隐隐颤抖。
陶栀与霍去病一路跟随,不离不弃。
小船一直划行着,天色渐晚,湖面上溅起的点点水滴像是在为此情此景而哭泣。
路至乌江,李清照瞥到那座山峦,微微扯了扯嘴角,不知是在自嘲,还是难过,慢慢铺平纸,提起笔,留下一首诗。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