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荒唐的冠礼,最终草草收场。王长史的尸身被拖走,太庙外的白玉阶留了一道血痕,很快又被新雪覆盖,宛如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她还活着。
朔风再一次灌入肺腑,冷得刺骨,好歹总算冲淡了太庙里的血腥与檀香味。
盛尧不仅活着,还被恭敬地请上了一架太子规制的步辇。由八个内侍抬起,前后皆有黄门与宫人随侍。
步辇本应该抬得四平八稳,训练有素,但现今却有些摇晃。显然抬辇的黄门个个胆战心惊,只恨自己被遣来,跟随这位身份陡然变得微妙无比的“殿下”。宫女们大气也不敢出,一个个低眉顺眼,却又忍不住使些余光,偷偷地打量她。
为首的老黄门令随在辇侧,躬着身,想问一句“回东宫么”,话到嘴边却打了结,变成了:“殿……殿下……回……回寝宫?”
一个“殿下”的称呼,他叫得磕磕巴巴,冷汗顺着额角的皱纹就下来了。
是啊,该叫什么呢?
太子殿下?可她是个女的。
公主殿下?可谢丞相刚刚才说,她是“上应天意”的储君。
那便是……皇太女殿下?
这个称呼太过惊世骇俗,谁也不敢第一个宣之于口。于是所有人,从抬着步辇的内侍到旁边随侍的宫女,都低眉耷耳,恨不得把自己缩作一团。
盛尧头晕脑胀地靠在辇中,头顶的冕冠还没摘下,视物都隔着一层摇晃的珠串。
她晃得头晕。胸口缠裹的白布本就勒得她喘不过气,此刻更是雪上加霜。
也想不明白,谢丞相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难道挟持一个女娃娃,比挟持一个假太子更好听、更能名正言顺地号令天下诸侯?
想不通,完全想不通。
盛尧决定暂时不想了。当了十年假太子,她学到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在想不通权臣要做什么的时候,就先保住自己的小命。
“殿……殿下?”老黄门令见她久不作声,又斗着胆子问了一遍,声音抖得加倍厉害,“可要回东宫?”
东宫。
那是她名义上的居所,是整个皇宫里最众目睽睽的牢笼。如今冒牌货的身份都揭穿了,还回去做什么?回去继续当个笑话吗?
不。
盛尧回过神,隔着摇晃的玉旒,扫视周围皱巴巴的宫人。
她什么也没说,心一横,牙一咬,扶着辇车的边缘,就从那离地不过两尺高的步辇上跳了下来。
太过突然,惊得众人皆“啊”了一声,黄门令吓得魂飞魄散,跪扑到面前,“殿下!殿下当心!”
“护驾!”“快护驾!”
皱着的宫人们一下展开,周围的内侍宫女顿时乱作一团。
盛尧落地时一个踉跄,险些被衣服拌倒。头上的冕冠一抖,几串玉珠啪地甩上她的脸。
“哎哟!”她吃痛,伸手将那顶要命的帽子胡乱抓下来,扔在地下。这帽子华丽,却不太结实,垂旒摔得七零八落,玉珠滚得满地都是,又有一堆人闹哄哄地去捡。
也好,省事了。
她头也不回,抱起繁复的袍角,也没管什么仪态,朝着记忆中别苑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了起来。
“殿下!殿下慢些!”黄门令在后面急得跳脚,带着人慌忙追赶。
盛尧才不理他们。她对去别苑的偏僻小路熟得很,这是十年幽居生涯里唯一的乐趣。她越跑越顺,在宫宇间飞快地穿行,将那些惊呼和混乱甩在身后。
于是,皇宫大道上出现了极为奇特的一幕:一个身穿太子冕服的“少女”,正抱着衣裾在前面快步疾奔,身后跟着一大帮子瑟瑟缩缩的内侍宫人,好似一群被吓坏了的鹌鹑。
冕服的衣角在薄薄雪地上拖出痕迹,盛尧却毫不在意。只想尽快摆脱这身行头,找个地方把自己埋着。
终于,那座熟悉的、甚至有些破败的院门出现在眼前。
盛尧几乎是冲了进去,一把推开自己寝殿的门,身后的宫人都被她关在门外。
她靠在门板上,大口大口地喘气。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扒开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冕服。她粗暴地扯掉衣带,将外袍、中衣一件件剥落,最后只剩下紧紧缠在胸前的裹布和单薄的里衣。
一狠心,将裹布也解下,使出吃奶的劲儿,朝后一扔,掷得远远的。
自由了。
盛尧长长地舒口气,感觉自己终于活了转来。
她踢掉袜履,光着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几步赶到床榻边,一头栽上去,将脸埋进柔软的被褥。
盛天子,盛太子,盛公主。
盛尧终于缩进了熟悉的乌龟壳里,胡思乱想。此时又累又饿,纵然天塌下来,也得让她先睡一觉。如果醒来时还没被人杀害,才算是谢相小小放过她一马。活得一天算一天,母亲诚不我欺。
因此到了夜晚,盛尧才自醒转,摸摸脖子,脑袋还好端端地在上面。松一口气,盯着头上的承尘,却仍旧迷迷糊糊地琢磨。
她应该是被饿醒的。
为保冠礼不出差错,此日腹中空空,提醒她从昨夜到今晚,除了那盏没喝完的醴酒,几乎米水未进。
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和压低了的交谈,想必宫人还守着。盛尧坐起身,里衣被冷汗浸得冰凉,紧贴在背上。她打了个哆嗦,将被子裹紧些。
“阴阳合德,上应天意。”
挟持她承继大统,怎么都合不上“德”,怎么都应不了“天意”。除非……除非谢巡想做一件前无古人的事。
盛尧揉了揉太阳穴。权臣的心思,如渊似海,她一个小小的傀儡,实在难以揣度。
盛尧想不明白。她在这深宫别苑里被幽禁了十年,见过最“大”的公卿,就是她的太傅。对于诡谲人心,她所有的认知,都来自于太傅那张忧国忧民又愤世嫉俗的嘴。
老太傅六世簪缨,性情古板,最是瞧不上谢氏这等靠兵事上位的权臣,生平爱好,便是与谢巡作对。虽然名为太傅,但教人除了实权,这作对显然也不太成功。好在至少是国中名士,朝野敬重,因此被丢进别苑,权且当一当她这个幽居太子的教习先生。
自然而然,这教习常常包括了对谢丞相的“每日一骂”,日日以“国贼”为始,以“权奸”作结。
盛尧便从他那些牢骚怪话里,试图拼凑出外界的模样。
有时骂得多了,理所应当的殃及谢氏满门,骂完了老的,顺势就轮到了小的。
这日太傅给她讲《春秋》,周郑交质,郑伯克段于鄢。讲到一半,忽然吹胡子瞪眼地道:“那谢家也无一不是豺狼!老大鲁钝,老二贪婪,老三阴狠,没一个好东西!将来继承权柄,怕不是要把天给捅个窟窿!”
谢丞相有四子,这是盛尧晓得的。前三子皆随父征战,早早便在军中历练,个个手握兵权,是谢氏权势的爪牙。盛尧素日听得耳朵起茧,都快能背出他们各自的劣迹。
因此盛尧便乖巧地坐在一旁,一边听着,一边在心里默默给谢家三兄弟画上三个凶神恶煞的小人像。
但还少上一个,她小声地问:“谢相不是有四位公子吗?”
提到这第四位,老太傅的神情变得古怪起来,像是鄙夷,又显是不甘,哼了一声。
“哦,你说谢琚啊。”
“不过是仗着几分小聪明,哗众取宠罢了。”
盛尧停下磨墨。能让太傅不直接开骂“竖子”,那想必是相当聪明了。
“谢家老四……”太傅捻着胡须,表情复杂,“其母不过一介舞姬,狐媚惑主,生下的儿子也好不到哪去。被无知文人吹捧,当真可笑!”
盛尧眨了眨眼。
老太傅这人,骂人和作学问一样,是极有章法的。骂谢家前三子,言辞是“莽夫”“犬子”“爪牙”,简单粗暴,直指垓心。
可骂到这第四子谢琚,用的却是“小聪明”,还须得拉上“无知文人”做陪。
恐怕——盛尧在心里默默记上一笔,才华横溢,文采斐然,都城名士都对他赞不绝口,给那个代表谢琚的小人像上,塞了一卷竹简。
太傅见她不语,以为她不信,将手中《春秋》一抖,又补道:“小小年纪,便敢大言‘经义乃死学,谋略是活法’。既尔生于国贼之家,自家兄弟,纵马推演,便是三战三捷又有何用?狂悖!何其狂悖!不知天高地厚!”
这可有点麻烦,盛尧寻思:谢家老四不仅文采好,还精通兵法谋略。于是她又给那个小人像手里,添上一支羽扇。
太傅越说越气,一拍案几:“还有那张脸!人道是与其母如出一辙,一副惑乱君心的妖媚相!此子若入朝,必是第二个董贤、邓通!无疑了!”
盛……盛尧心思里的笔尖也抖了两下。
董贤、邓通是谁,她还是知道的。总之是些媚上惑主的……男,男宠?
好似把她也骂了进去。于是她迟疑地,在那个抱着羽扇、手拿竹简的小人像脸上,画出一朵娇艳的小花。
……应该是,长得特别特别特别好看。
一个才高八斗、深谙兵法、且容貌极美的权臣之子。盛尧看着自己画出的小人像,浑身发憷,打了个寒噤。
太可怕了!
那几日,盛尧总是不由自主地记起这个素未谋面的谢琚。她一边忌惮,一边想,这样的少年郎,会是什么样子?大概是……如松如柏,清冷孤高,谈笑间便可定国安邦罢?
然而,就在她对这谢四公子,忌惮上没有几天,老太傅却红光满面、步履生风地进了别苑。
“殿下!殿下!大喜事啊!”老头儿抬腿进门,激动得胡子都在抖,“报应!真是报应!”
盛尧茫然地看着他,“太傅何事如此高兴?”
“大快人心事!”老太傅坐下来,得意洋洋地卖关子,“殿下猜猜,谢家如何了?”
盛尧有点犹豫,想不到是出了什么意外。难道是谢相暴毙了?那确实是天大的喜事。
“他们号称美玉琼琚的老四,谢琚,疯了!”太傅分明不指望她答话,一拍大腿。
“疯了?”盛尧一整个愣住,那个她想象中如话本子一般的人物,碎了?有点庆幸,但也莫名其妙。
“可不是疯了!”太傅喜道,“听闻是他那美人娘亲病逝,他受不住打击,悲伤过度,伤了心智!变得傻了!”
盛尧还不及反应,老太傅的幸灾乐祸,便转做哈哈大笑,“谢氏府中还要遮掩,好巧不巧,那国贼遍请名士,考校诸子!”
老头儿啧了两声,袖子一拂,续道,
“我见谢贼当日问到几个儿子,志向何在?个个称颂,呵,一通鬼话!待到这位四公子,殿下你猜,他说了什么?”
盛尧摇了摇头。
老头儿像是也被气乐了:“他说,‘谢琚立志,要当皇后’!”
盛尧吃了一惊。
太傅望着她的样子,只笑得前仰后合,胡子都将将要吹了起来。
“皇后!一个大男人,竟说要主中宫!传遍都内,成了天下第一的笑话!谢巡那张老脸,这下可丢得罄尽!谁人不知,谢丞相家里,养着一个一心想当皇后的傻儿子!天道好还!天道好还呐!”
盛尧听着,心里那点惋惜和忌惮,也被这荒诞离奇的转折冲得没了踪影。她实在想不明白,一个曾经的天才,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可惜,真是太可惜了。
但……好像又有点好笑。
看着老太傅几年来头一次这么真情实感地高兴,盛尧也笑了。想着这位谢四公子,也算是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报效”了朝中这些被他爹压得喘不过气的公卿们。
似乎打那以后,谢家四郎就成了全天下最大的笑话。而她,也再没从别人口中听到过这个名字。
“谢家也算是有了一桩洗不掉的丑事,”此后只有太傅每每赞叹似的说起,不禁喜笑颜开,偶尔惋惜一番,“可惜了,疯得还不够彻底,若是能提刀把他爹砍了,那才叫大快人心!”
……
洗不掉的丑事。
盛尧猛地从床榻上坐起,呆呆地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心。
一个死去的太子哥哥。
一个女儿身的“太子殿下”。
一个疯了的、立志要当皇后的丞相之子。
还有谢巡在太庙里说的那句——“阴阳合德,上应天意”。
当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事情被串联在一起时,一个荒谬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答案,大致浮现在她眼前。
她正想着,殿门外传来一阵骚动,先前那个老黄门令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丞……丞相,殿下她……她受了惊吓,正在里头歇息。”
谢巡?!他怎么来了!
盛尧心头一紧,慌忙从榻上跳下,胡乱地想找件外衣披上。可那些冕服都被她丢得远了,此刻唯一能蔽体的,只有单薄的里衣。
门,已经被人从外面推开。
身着紫袍的谢丞相,在一众内侍的簇拥下,缓步走了进来。目光朝满地狼藉的衣物一扫,不言不语,最终,看向这个只穿着单衣、赤着双足、惊慌失措地站在榻边的少女。
没有半分温情,只有冷漠。
边上的老黄门令立刻朝她躬身,战战兢兢地道:“丞相送来了新的衣物和晚膳,请殿下……请皇太女殿下更衣用膳。”
皇太女。
这三个字终于从别人口中说了出来,压得盛尧心口一跳。
她转过头,看向宫女捧着的托盘。那上面倒不是太子的服章,可也不是公主的衫裙,是一套形制极为奇特的礼服。玄色为底,赤色镶边,前所未有,古里古怪。
皇太女。这是为她量身定做的新囚笼,比太子冕服更加贴身,也更加牢固。
“换上。”谢巡没有多言,只朝托盘微一颔首,语调平稳,“收拾一下,随老臣去见一个人。”
引用备注:
周郑交质:周天子和郑庄公互换人质,周天子权威正式崩塌,诸侯与天子关系由君臣变为平等,礼乐征伐自诸侯出的春秋乱世开启。
郑伯克段于鄢:君臣、兄弟相争经典案例。
董贤、邓通:董贤是汉哀帝的男宠,邓通是汉文帝的宠臣,两人均因容貌出众受帝王宠爱,权势显赫,招致祸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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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这傻子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