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尧坐在冰冷的席上,身上积压着层层叠叠的冕服。
身上的衣服太大,也太重。肩膀几乎撑不起来,只能靠内里多加些布料和垫肩硬撑着。为了和她的太子哥哥再相似些,胸口缠裹了不少白布,勒得人呼吸艰难。
朔风卷雪,穿过巍峨宫阙的重重飞檐。太庙之内,湿气飘起来,又沉下去,结余一点幽冷气息,混着铜鼎的金属味儿,渐渐弥漫。
她的冠礼,可她还得两年才到加冠的年纪,这礼仪本该选在暖和的春日,盛尧悄悄地吸了一口气。冬天的空气太冷,冻得她好险没咳出声来,听侧边太常念道,
“今太子殿下天纵圣哲,虽未及弱冠,已可承天序、继祖宗。因择吉日,行冠礼,以安天下之心。”
——这急匆匆的冠礼,冕服是为她的太子哥哥准备的。但母亲告诉她,哥哥死了,她就是哥哥。母亲说,这是续命,为成朝续命,为她自己续命。
盛尧觉得,这是赴死。
大行皇帝,她那位当了一辈子傀儡的父亲,三日前刚刚崩逝。他是旁支宗室,被权臣谢相从封地里拎出来,安在龙椅上。父亲在位十年,盛尧与母亲便在别苑里被幽禁了十年。
手心里全是冷汗。
她的哥哥叫盛尧,这名字取得很大。父亲当年甫登基,长子初立,多半是还存下些锐气野心在。
原本,他或许还会有舜,禹,汤这些儿子。
但显然后面都没有了,现下只有她——随着长子一起生下的女儿。如今,她是大成的“太子殿下”。
接过这大得折寿的名字,自打那以后,她也就叫盛尧了。
盛尧不敢将目光抬得太高,只能瞄见下方百官黑压压的朝服官帽,像一群等待捡食的乌鸦。
这群乌鸦前头,谢丞相身着紫袍,腰佩玉带。百官顿默,连呼吸都像是经过了他的允准。
赞者高唱,奏起雅乐,回荡环绕,并不多么好听,只是庄重。而雅乐如今诸侯也多有僭用,那便连这庄重也失去,空旷得令人心慌。
轮到三加冠了。
“宾盥。”赞者唱道。
依礼,当由宗室长辈为太子加冠。可如今,天子新丧,都中再无旁支,各路宗室皆落在诸侯手中。放眼望去,偌大的太庙,除了她这个假太子,再无一个盛氏皇族。
怎么办?
盛尧谨慎地挪一挪身子,有些不安,没人告诉她,她不知道接下来将要怎么做。
然后,就瞧见一丛乌鸦前面,穿着紫袍的身影,一步一步,走了上来。
百官缄默。那些头颅垂得更低了,将要遮掩进衣襟。
盛尧的身体几乎发起抖来。
是他。谢相打算亲自为她加冠。
这于礼不合,这是僭越。她匆忙地扫视底下,满朝文武,却无半个人出声。
紫袍的老者走到她面前,
“殿下。”谢丞相沉声道。
盛尧小心地抬起头,直直地望上他的眼睛。一边试图放空自己,一边止不住的胡思乱想,若是此刻晕过去,这冠礼是不是就能停下了?若是晕得再巧些,一头磕死在铜鼎上,是不是就一了百了了?
念头初生,那顶轻飘飘的缁布冠就落下,停在她的发髻上面。
“始加冠,弃尔幼志,顺尔成德。”
声音像是发自遥远的天边。可她谈不上什么志向,若有的话,只能是这江山。但这江山,姓盛,也姓谢,大约很快,就只姓谢了。
二加皮弁,三加爵弁。
一顶比一顶华丽,一顶比一顶沉重。当最后一顶缀着玉旒的冕冠覆压下来时,一串玉珠,再一串玉珠,排连累坠,五色缤纷,又重又晃,盛尧觉得自己的脖子都将要被压断了。
终于被她煎熬到了礼成,宾醴冠者。
谢相亲自为她祝醴酒,贺她“终成人”。
盛尧从栅栏般的珠串中间,艰难地窥视,接过那盏醴酒。手抖得厉害,洒出几滴,落在冕服上,也不好去掩,只得当作没有看见。
就在她准备一饮而尽,结束这场酷刑时——
哐的一声巨响,太庙外一阵喧哗,殿门忽然被人撞开。
百官哗然,齐齐回头。只见一名身着青色官袍的长史,发冠歪斜,踉跄着闯入,身后甲士追之不及。
盛尧的心几乎停跳,绝望里如野草般生出一点火苗。
是来……救她的吗?
在这死气沉沉、人人噤声的太庙里,在这场荒唐的冠礼上,终于有了一个人,一个敢于冲撞这一切的人!
多年幽居,她也曾在梦里见过这样的场景——忠臣义士破门而入,揭穿权臣的阴谋,将真正的皇族扶上正轨。
她望着那名长史,胸腔里一阵狂跳。
“拦住他!”傍边内侍厉声大喝。
甲士扑了上去,那长史被人抓住,左右一挣,拼尽气力,朝着高台上的谢相与百官高声斥骂:
“谢巡!你挟持幼主,专擅国政,如今悖逆人伦,欺天罔上!”
就是这样!盛尧紧紧攥住酒盏。几乎要站起身,几乎要落下泪。火苗在她心中轰地燃起,烧得她暖了许多。
然而,那长史一指天,又一指盛尧,声嘶力竭地吼道:“你让满朝公卿,天下百姓,拜一个女人为君!你可知罪!”
百官一阵骚动,笏板后,面面相觑。
完了。
他是来杀她的。用天下最锋利的武器——真相。
盛尧低下头,缩一缩身子。耳朵里隐隐作响,如同被剥光了衣服,扔在冰天雪地里,任由上百道目光凌迟。
假扮太子,如此恐惧十年,事到临头,反而有些麻木。
“冲撞丹陛,”谢丞相在她旁边,冷淡地开口。“此獠当诛。”
殿前武士齐齐拔出刀剑,金铁一响,扑向那青衣长史。
长史却不闪不避,仰天大笑,“谢巡,你杀得了我,却堵不住天下人之口!此事,并告于天下诸侯!先帝无嗣,唯有一女!按汝之跋扈,此乃天意!”
催命符。不仅是为盛尧,也是为谢丞相。
挟天子以令诸侯,首先,你得有个“天子”。一个假太子,一个女娃娃,这不光是丑闻,更是动摇权柄的根基。
天下诸侯得了这个借口,便能名正言顺地起兵,讨国贼,清君侧,甚至……问鼎天下。
盛尧打了个寒噤,她终于明白,王长史不是来救她的,他是抱着和她、和谢丞相、和这个垂危的朝廷同归于尽的决心来的。
刀剑已经架在了王长史的脖子上,他却毫无惧色,目光灼灼地盯着盛尧,将手朝天一拱:
“臣,王征,愧对先帝托付,今日以死明志!试问天下忠义之士,安能坐视乾坤倒悬,阴阳逆位!”
言罢,居然被他挣脱,拼尽全力朝丹陛前的铜鼎撞去!
一声闷响,血光迸溅。
三代老臣,就这么当着满朝公卿,血溅太庙,慷慨赴死。
血,红色的血,混着些粘稠的,她不愿意去想的东西,从鼎下侵染。
盛尧心里一阵干呕,她想,她马上就要步王长史的后尘了。也好,死了就不用再担惊受怕,不用再穿着这身要命的衣服。
死寂。死一样的寂静。
原来这就是亡国的感觉。
不是在战场上兵败城破,不是在史书里的一笔带过,而是她坐在这里,动弹不得,俯视着自己的命运分崩离析。
忽然满朝窃窃私语,在这片混乱之中,唯一镇定的,只有谢巡。
谢丞相缓缓转过身,什么都没说,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盛尧被他看得浑身发抖,牙齿都在打颤。
“殿下,”他开口,向着盛尧一揖,“为证清白,请吧。”
盛尧僵硬地抬起头,透过冕冠的玉旒,看到谢丞相的袍带。
“……谢相。”说话也有些抖索。
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似乎居然要她,当着所有人的面,自证其身。
何等的羞辱,何等的残忍。
盛尧眼前发黑,手脚冰凉,想反抗,想尖叫,可喉咙像是被堵塞,咳了一下,却出不了声。偷眼扫过底下那些曾经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或垂首,或侧目,或冷漠,无一人为她说话。
“殿下。”谢丞相又是一揖,“须让老臣亲自动手么?”
不。
她死,也要死得有最后一点尊严。
盛尧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颤抖着,使她尚还存下的力气,抬起双手,抓住了那繁复华美的冕服衣襟。
嚓。
礼服被扯开一道口子,露出了内里层层白布紧紧缠裹的胸口。是不自然的曲线,昭告这个最荒谬的真相。
太庙之内,毫无人声。
盛尧觉得自己已经死了,魂魄被高高悬挂在上空,冷冷地看着底下那个衣衫不整、狼狈不堪的自己。
她胡乱想,却没有想象中那么疼,只是……很冷。
忽然百官骚动。
盛尧牙齿打战,她试图看着谢相,眼中第一次流露出哀求。又低下头,闭上眼。这层伪装被撕破,连做傀儡的资格都没有了。将会立刻死去,比那名长史更屈辱,更无谓。
良久,她等来的,却是一声意味不明的嗤笑。
盛尧睁开眼,只见谢丞相盯着她暴露的裹布,脸上非但没有怒气,反而缓慢地勾起一个冰冷的笑容。
老者转过身,面对着陛下百官,悠悠道,
“先帝无子,唯有一女。天命在盛,故降此兆。”
她眼睁睁地,看着这老臣以手加额,冷冷的扫过她一眼,使他惯常的平稳声调说道:
“幸有公主扮作太子,以承大统,阴阳合德,上应天意。这,岂不是天下巧事?”
盛尧只是愣愣地看着他,意想不到自己居然还能活着。但却根本不晓得这位老谋深算的权相,口中提的天意,阴阳,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而这天意的寒风,自巍峨的太庙吹起,卷过覆雪的宫墙,穿过都城寂静的街巷,最终,绸缪地打着旋儿,吹进了丞相府最深处温暖如春的院落。
那里,有人正将自己当成一块懒散的冬日烤饼,在谢府的炭火熏笼上,慢悠悠地烘着。
青年闲闲地打了个哈欠,又使衣服裹一裹熏笼,将整个身子都伏了上去,暖洋洋地,犯起瞌睡。
老师老师,孩子开局掉马,人又怂怂的,也能当皇帝吗(可以的朋友可以的[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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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亡国之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