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尧一动不动。
她狠一狠心,迎上谢巡的目光。是十年来为数不多的机会,去直视这位权倾朝野的丞相:“谢相深夜带我更衣,是要去往何处?”
哪怕是做傀儡,也须晓得自己将被摆在哪个台子上。这是她幽居十年,从史书的字里行间里学到的,最卑微的生存之道。
谢巡点点头,似乎没想到这个一直被幽禁的少女,在经历了今日的惊变后,还能有胆量质问他。
但也不曾回答,只是道:“殿下穿上便知。”
这便是没有商量的余地了。盛尧很是发愁。
待到一切收拾停当,殿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透。
雪停了。
夜空被这冬日初雪映得通透而匀称,稀稀落落地点着寒星。一轮明月高悬,地上的积雪也被照得单薄。
盛尧裹紧了身上那件古怪的衣服,跟在谢巡身后,踩着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细小声音。
真是要命。盛尧在心里嘀咕。她现在手脚还是软的,晚膳也没吃上几口,就被这位权相从别苑里提溜了出来。
也就如此让两个面无表情的宫女半强迫地“伺候”着,塞进了这所谓的皇太女服制。衣料沉甸,裁剪合体,长袖束腰,兼具威严与莫名其妙的诡谲。
这身衣服穿去跳大神,大约是很合适的。
她眼疾手快,在宫女整理腰带的间隙,飞速地从案上抓了两块还热着的芙蓉糕,趁人不备,塞进宽大的襟袖里。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盛尧寻思找个机会,吃它两口。就算下一刻就要被谢相加害,自己也得做个饱死鬼。这两块糕点,恐怕是她此刻身家性命之外,唯一的私产了。
揣着这点小小的、甜糯的秘密,少女的心里头,居然踏实了不少。
夜已深沉,宫道两旁灯笼摇曳,昏黄的光晕照出些长长短短的影子。冷风包夹着雪粒,打在脸上,又冷又疼。
这一路,她被谢巡带着,沉默地穿过一道道宫门。他走在前面,步履沉稳,丝毫不见老态,
“殿下,请。”她出着神,老权臣在她身前一揖。
盛尧抬头看去,他们停下的地方是宫城最外围的一处偏门。这里靠近禁军值守的营房,夜里除了换防的兵士,再无人经过。
她拢了拢衣袖,悄悄捏捏那两块糕,凉透了,但提醒自己它们还在。
宫门边上的楼阁,两侧飞檐高高摞起,一个,又是一个,下面悬着宫灯,显得翘角又细又长,宛如人的手指,在这积雪映照之下,曲张着抓向夜空。
谢巡没有走远,只是负手立于门前的空地,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似乎确实在等什么人。
盛尧也只好停下,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学着他的样子,把手拢在袖里,心里默默地数着自己还能扛多久不被冻僵。
“冷么?”冷不丁的,身旁的谢巡问她。
盛尧打了个哆嗦,不是因为冷,是被吓的。她赶紧低头回道,“还好。”
“唔。”谢巡应了一声,便再无下文。
气氛又陷入了沉寂。和这位权相待在一起,大约比跪在太庙里还折磨人。她悄悄抬眼,用余光打量这苍老的权臣。面容历经风霜,刀削斧凿般的轮廓。鬓角已然花白。
“殿下可知,老臣为何要留着你?”谢巡忽然又问她。
来了,正题来了。虽然能猜个七七八八,但此时哪里能够回答?答得对了,聪明得讨人嫌。答得错了,蠢笨得惹人厌。因此她垂下头,熟练地嗫声说:“不知。”
谢巡仰首,缓缓道,“左右皆是一样。”这语气坦荡得让人心惊,居然就与她分说,“大行皇帝既然无嗣。诸侯自必拥立各家宗室子弟,如繁昌王,津阳公之流,无异于将这江山拱手让与旁人。老臣戎马半生,打下的基业,岂能为他人作嫁衣裳?”
盛尧听得心惊肉跳,话里的不臣之心,简直是毫不遮掩。
她咬着唇,不敢接话。
“扶立幼主,总有长大的一天。”谢巡转过头,望向那一个个爪子似翘着的飞檐,“四方诸侯,个个狼子野心,却会像苍蝇一样围上老夫,唤他‘亲政’,要他‘收权’。到头来,还是免不了一场兵祸。”
盛尧的后槽牙都将要咬碎了。
谢巡不是世家大族,他是庶流出身,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权柄,兵马是他的依仗。礼法、宗族、传统,在他眼里,是用来束缚别人的。
盛尧心里揣摸。目下谢丞相已年逾六十,手里没有别的宗室子弟。谢氏三子后继复杂,大约是要在自个死前,倒行逆施这一把,打起仗来,毕其功于一役。
而一个男性傀儡,背后自当有“祖宗之法”和士大夫们的支持。
但她,一个女人,一个从礼法上根本不可能继承大统的女人,恐怕是最安全、最易于掌控的傀儡。因为她的一切权力,都来自于谢氏的赋予。她没有根基,没有退路,只能依附于他。
盛尧打了个寒噤,既为谢巡的自负冷酷,也为自己这条小命的价值。
“所以……”她小声地开口,试探着,“丞相今日在太庙所言……”
“那便是殿下今后要记住的,唯一的天命。”
这位权臣盯着她,迫近一步,双目灼灼,慢条斯理地与她说道:“殿下与先太子,本是龙凤双胎,一体而生,阴阳两存,乃上天降瑞。此后真龙太子应天劫而去,是将毕生气运,尽数留给了同胞而生的鸾凤。”
盛尧惊得嘴巴都微微张开。
他要这般圆上她女儿身的身份,还将哥哥的早夭,从一桩皇室秘辛,变成“天命所归”。是谢丞相铁了心,居然要将她父亲这傀儡似的生涯,给她作成一门祖传的手艺?
盛尧不意外,却很是震惊,她知道答案了。但她,一个冒牌货,摇身一变成了天命玄女。而可怜的哥哥,成了她上位的垫脚石兼护身符。如此一来,她承继大统,是顺理成章,是哥哥用性命为她铺就的登天之路。
她有些迟疑地开口:“所以……谢相带我来此,是为了……”
谢丞相点点头,捻一捻须,只是道:“等着。”
天下,还有比这更荒唐,更僭越的说法吗?
谢巡将目光投向宫门外,驰道的尽头。
盛尧的心突地坠落。
几乎立刻就想到了那个立志要当皇后的谢家四郎。那个被太傅当成笑话讲了无数遍的痴儿。
拢在袖中的手,难堪地攥紧。
那两块芙蓉糕,在她紧张的指力下,先是微微变形,忽然手中一空,终于被捏得粉碎。糖霜和碎屑沾了满手,隔着衣料,传来一点点可怜的、甜腻腻的香气。
完了,她唯一的私产,就这么没了。
盛尧心里一阵悲凉,手上的力道却不松。她死死地攥着那团糕点碎渣,仿佛这样就能攥住一点安宁。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冷风灌入衣领,盛尧觉得自己的身体都要冻得僵了。
就在快要撑不住时,远处的黑暗里,终于传来车轮滚动的轧轧声音。
一辆华贵的马车,在数名持灯侍从的簇拥下,由远及近,缓缓停在了门前。
车门打开,一只手从车内探出,撩起车帘。手指修长,洁白如玉,火光映照,宛如晴夜积下的薄雪。
接着,一道身影从车上走了下来。
那人身着茜色长袍,颜色是最秾丽的桃花,广袖长带,在夜风中飘摇。外头抱着雪白的狐裘,衬着乌黑的发,恍若夜色里卧了半弯明月。
这般风采,即便隔着如此远,也足以凌去周遭的一切。
太傅口中那个“妖媚相”的谢四公子,那个立志要当皇后的痴美人,就活生生地,从她那可笑的小人像里走了出来。
似此泼天的艳色,本该显得俗气,却教那张脸压得服服帖帖。老太傅说得没错,这确是一张足以“惑乱媚上”的夭丽面容。只是眼睛里,没有盛尧想象的清冷孤高,反而带着点迷茫,空空落落。
这就是谢琚。
他下了车,似乎有些不满这寒冷的天气,皱了皱眉,目光在宫门口扫了一圈,先是落在他父亲谢巡身上,而后,直直地钉向了盛尧,少些茫然,显得意外地寒冷锐气。
青年半仰着头,使眼睛向下睨着她,恶狠狠地盯了半晌,简直恨不得将她刺得前后贯通。又四面看看众人,一振袖,迈步便往前走。茜衣白裘,仪容似玉,他快步而行,风袂上下,好似有桃花表里生殊色,明月为之一浮沉。
……可这桃花卧月般的人物,正怒气冲冲地向她逼近?
盛尧哪里见过这样的相貌,晃得眼睛都花了一花,赶忙后退两步,后背一凉,抵上宫墙。眼睁睁地看着他气势汹汹地迫了过来,脸上满是被惊扰般的怒火。
一下不知如何是好,因此紧张地将捏着糕点渣的手藏到身后,另一只手着急忙慌地抵在前头,拦上一拦。
然而,就在谢琚怒不可遏地冲到她面前,只差一步之遥时,却突地顿住。
满身的怒气,忽尔失了所在。他侧一侧头,深吸一口气,毫不客气地上下将她打量一遍,漂亮的眼睛眨了眨。
随后,青年偏过身子,目光绕向盛尧那只藏在身后的手。
“你,”他开口,声音轻和,却好似刚睡醒般悠长,“藏了什么好吃的?”
盛尧整个人都懵住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没有”?可她手心都是渣子,瞒不过去。说“有”?难道要把这团被自己捏成碎渣的芙蓉糕送给丞相的傻儿子吗?
见她踌躇不答,谢琚像是失了耐心,忽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手很温暖,力气却大得惊人。盛尧没来及反应,沾满了糕点碎屑的手就被他从身后拽了出来,拉在眼前。
真是狼狈。
羞愤欲死,脸上通红,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谢琚低着头,认真端详她掌心那粉碎的糕点“残骸”,凑近闻了闻。
“……甜的。”他断言,忽地抬起头,冲着呆若木鸡的盛尧,灿然一笑。
夜风扬扬,吹起他的衣裾,吹起些香甜的碎屑,白裘的温暖茸毛将她包绕,恰似罗织明月,熨展桃花,在四下寒风之中,悠长缓慢地围裹而来。
还没来得及从这笑容里回过神,就感觉手心一热。
一道温暖湿润的触感,轻轻流淌过掌心。
居然是被人舔了一下。
她吓得不行,低头看去——
这桃花似的美丽青年,俯下身,伸出舌尖,将她掌心的芙蓉糕碎渣,一点一点,舐了几回。
盛尧的脑子一片空白,深吸了两口气,张大嘴,看着他。
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能感觉到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指尖,带着芙蓉糕的甜香。这一种万分冒犯、极度亲昵的姿态,将她浑身的血液都冲上头顶,从脸颊烧到耳根。
“皇,皇后?”
这……这是什么旷世绝俗的傻子!
待到最后一丝甜意也被卷走,谢琚才直起身,眸子一抬,将手指在唇角捻过,瞧着面前这个从脸到脖子都红透了的“皇太女”,
“对,我就是你那柔弱的皇后。”
青年抬起衣袖,将盛尧一拽,几乎是掩在她的耳边,咬牙切齿,忿恨地道:
“……记得要娇养我。”
这距离太近,呼吸相贴,盛尧实在不知道怎么应付,吓得一缩,手就挣了挣。
她缩得太远,太坚决,搞得谢琚反倒怔住了。
本来今天气得发疯来着,正是要将这荒唐的局面搅个天翻地覆,此时忽然打消了许多。
还真是个女孩儿啊,他犹犹豫豫地想。
自己好像吓着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