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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四上午,乔巍顺利做完了检查,乔若拿到检查报告单后,先自己看了看,总结下来,他的这处病变位于胃体上部前壁固有肌层,大体上呈椭圆状,最短处直径已经超过两厘米,不算小了,报告给的意见考虑可能是间质瘤。
乔若领着乔巍,拿着报告单去了门诊,昨晚挂号时,她特地挂的专家号,医生姓娄,全名娄旭风,根据医院网站的介绍和照片,他已经是主任医师,年纪在四十五岁左右,有着中年男人常见的微微发福的样子,戴一副无框眼镜,微微笑着的模样显得很亲切随和。
进了医生办公室,乔若示意乔巍坐下,将报告单递给娄旭风:“娄主任,您好,我父亲这种情况,得做手术切除吧?”
乔巍一听,吓了一跳:“不会真是癌症吧?”
娄旭风安抚地一笑:“报告里写的间质瘤并不是确诊的结果,只是一种可能性,你们不用太惊慌。它的直径超过2cm了,建议手术摘除,等病理结果出来,我们再做后续的安排。”
乔巍神情凝重,略微迟疑一下:“娄主任,手术费用高吗?”
娄旭风还没开口,乔若忙不迭地说:“爸爸哎,现在可不是考虑钱的时候,先治病要紧。”
她按住父亲的肩膀,略微用力,暗示他不用操心钱的事,同时对娄旭风说:“娄主任,我们做这个手术,麻烦请您尽快给我们安排。”
娄旭风盯着电脑屏幕看了一会儿,说:“要到下周六才能排上手术,你们下周四下午来办住院吧。”
“好的,谢谢。”
乔若拉着乔巍离开,她打开门,下一位早就候在门外的病人急忙走了进去,她再一抬眼,不禁呆住,何亚君正靠在走廊对面的墙上,同样惊讶地看着她。
她的嘴巴先于她的大脑做出了反应:“你怎么在这儿?”
话音未落,她即刻意识到父亲还在她旁边,顿时后悔得想去撞墙。
何亚君很快恢复了平静,嘴角动了动,微微一笑,把手上拎着的一篮子鸡蛋往上提了提:“我今天和我妈接外婆来医院做全身体检,她带了很多鸡蛋,让我顺路把这些鸡蛋送来给我姨夫。我姨夫就是这位娄旭风。”
乔若努力保持着平静,用尽量没有起伏的声音说:“哦,我陪爸爸来看病。”
何亚君看着乔巍,眼神再没任何异样,站直身体,打起了招呼:“叔叔您好,我是乔若的同学。”
乔巍满心想的都是自己的病情,有点儿心不在焉地笑了笑,他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对着何亚君点了点头,回了个“你好”就合上了嘴。
乔若忙对何亚君说:“那你忙,我们先走了。”
她没再待下去,带着乔巍转头便走,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里,生怕乔巍问她何亚君的信息,幸好乔巍并没有打听,显然并没把女儿跟同学的这场偶遇放在心上。
他们一进家门,徐明玉便迎上来,急切地问:“检查结果怎么样?”
乔若心里自然也是担心的,但她不愿意流露出来惹得父母焦虑,只笑了笑:“妈妈,爸爸得先接受手术,医生之后会对切除的病变组织做病理分析,到时候就能知道到底是什么性质。我们跟医院沟通好了,下周四住院,下周六就能排上手术了。”
徐明玉稍微缓了口气:“当时我就想,长了东西,肯定得手术拿掉才能好。”
一直沉默的乔巍重重叹了口气:“乔若,你工作那么忙,要不你先回去上班吧,我有你妈妈陪着就行了。”
“爸爸,您这说的是什么话?您做手术,我怎么着也得在您身边陪着啊。”她决定暂时隐瞒自己已经离职的事,免得他们再添烦心事,“我已经请好假了,您不用担心我的工作。”
徐明玉倒是很乐意乔若这段时间能留在家里:“是啊,老乔,刚好我这段日子可以多做些好吃的,给你的宝贝女儿好好补补身体。”
终于哄得父亲放下了心,乔若回到卧室。她拿出手机,除了乔敏发来的一条短信,再没有其他人联系她。
她看着短信,想到乔敏作为父亲的女儿,同样也十分在意父亲的身体,然而却因为年轻时插足了别人的婚姻,这么多年几乎完全被父亲视为陌生人,如今甚至不敢直接向父亲询问任何消息,这种亲情上的冷漠何尝不是一种惩罚?而她自己又跟何亚君在一起,如果被父亲发现,对于父亲而言,恐怕只会觉得乔家又出了一桩供人议论指点的丑事:一对亲姐妹,竟然与一对亲父子分别纠缠在一起。如此看来,她其实也在做伤害父亲的事,她又比乔敏懂事多少呢?
乔若不愿意继续想象那个后果,努力镇住不安的心神,拨通了乔敏的手机。
“乔乔,医生怎么说?”乔敏的声音急迫地传了过来。
“做了检查,目前还不好说那个隆起具体是什么性质。已经定好了,下周四住院,下周六手术。”
乔敏松了口气:“他愿意配合医生就好。”
“嗯。那我先挂了。”
“乔乔,”乔敏试探性地叫住她,“你好久没回来了,明晚空出时间跟我一起吃顿饭吧。”
乔若迟疑不定。
乔敏当然懂她的意思,略带自嘲地笑了:“我没想到你的道德感正义感这么强烈。你放心,我约你见面,不过是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有什么事就在电话里说吧。”
“何庆阳正式跟我提了离婚。”
乔若哑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要求他净身出户,他不同意,我们谈得很艰难,最后我退了一步,总算达成了一致,等相关的流程走完,我们就去办理离婚手续。”
这个结局曾是乔若年少时刚得知姐姐与何亚君父亲婚外情时所强烈期盼的,可现在真听到了这个消息,她却没有任何开心的感觉,只觉得茫然。
她叹气,忍不住问道:“这么多年,你觉得开心吗?”
乔敏一下被这个问题问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不,没有一个正常人在受到父亲和妹妹的漠视时,还会觉得开心。但是我一想到,如果我现在跟许多其他的女人一样,起早贪黑,每个月却只能挣三千多块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除了得和丈夫一起负担孩子的各种支出,还得想着法儿地在笔记本里计算怎么样才能每个月多存几百块钱,明明不到四十岁,却满脸饱经风霜,被生活压迫得像个老人,我就觉得绝望。那绝对不是会给我带来快乐的生活。所以,不管开不开心,我一点儿也不后悔过去做的所有选择。”
乔若暗自纳闷,实在不解,她们从同一个娘胎里出来,为什么性格上的差异会如此巨大?乔敏拆散别人的家庭,毫无愧疚之心不说,自我辩解起来还十分坚定,而自己不过是刚刚和心爱的男人在一起,就已经开始质疑自己的选择,对可能给其他人带来的伤害感到内疚了。
乔若突然恼恨自己的退缩,如果当初在她得知乔敏跟何亚君父亲关系不正当的那一天,她剖开自己的内心,大胆地告诉乔敏,自己喜欢何亚君,那么乔敏是否会有所顾忌?事情会不会发展成另一个结局?
乔敏笑道:“你也别再审判我了,我知道你也忍受不了见到我。我不会勉强你,以后除非必要,我不会再找你。你现在可以去跟爸爸说我要离婚了,他肯定很高兴我‘改邪归正’,说不定下次我再去看他,他会给我个笑脸。”
乔若被她这个逻辑整得无语了:“你太不了解爸爸了,他只是把名声看得太重要,恨自己没教育好子女,不能接受自己家的女儿被其他人说闲话嚼舌根。可是他再恨,他毕竟是你的父亲,不会在你已经结婚有了孩子以后,还盼着你离婚。事已至此,他再不愿意面对一切,也还是希望你能家庭合睦完整,旁人再怎么说,至少你过得看上去比大部分人都好,那点闲言碎语在实打实的好日子面前,根本不值一提。现在你准备离婚,再怎么隐瞒,这事终究会传出去,等其他人知道了,免不了又要旧事重提,对你、对我们家的议论只会更加毫不留情。你觉得爸爸能好过吗?他只会更加痛恨自己罢了。如果你觉得有必要告诉爸妈离婚的事,你得自己和他们说,我不会跟他们开这个口。”
乔敏良久沉默,就在乔若准备挂电话的那一刻,她忽然声音平平地问:“那你呢?你是因为什么原因对我摆这么多年的脸色?”
乔若打开窗户,冷风裹挟着冰凉的雨丝扑面而来,令她有片刻的窒息。她看着窗外萧瑟阴沉的冬日景象,记起上午在医院碰到何亚君时自己全身紧绷的状态,突然觉得好累,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哑声回答:“因为我爱何亚君,从我十六岁那年直到现在,我都在爱他,从来没有停止过。”
乔敏短促地“啊”了一声。
“很意外,对不对?当年知道你的男朋友是何亚君父亲的时候,我不仅意外,而且绝望。你说你刚才跟我描述的那种平庸的妇女生活会让你绝望,但那还只是想象,可我的不一样,我的绝望是实实在在存在的、无法消除的。如果过有钱人的生活是你此生最重要的目标,那么跟何亚君在一起,和他组建一个幸福的家庭,就是我这辈子在感情这件事情上唯一的梦想。”乔若停下,收敛情绪,恢复平静后,继续说道,“只是世事难料,因为你们的错误,这个梦想变成了痴心妄想。你想让我用平常心面对你,对不起,我没你那么强大的定力,我还做不到。”
她不再多说什么,先挂了电话,随手把手机丢到桌子上,然后把自己扔到床上。
她用手盖住双眼,安静地躺着,之后拿起手机点开微信,给何亚君发了一条消息:今晚有时间吗?我们去酒店吧。
何亚君下午直到将近四点钟才回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