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赶路时没那么多讲究,客栈的下等房能住,农舍柴房也能安睡。
无处投宿时,寻一处山林野地也能将就一夜,在这十一月里,万物冬眠,也不怕野兽来扰。
天黑夜重,十七牵着召星荡悠进山林,拾捡枯枝干叶生火过夜。
有嘈杂的兵戈打斗声传来,越往山林深处,声音越响,前方有火光微亮。
不似阿翁那么侠义心肠、路见不平一声吼,十七自知非热心之辈,不关己事,绝不过问。
不想招惹事端,也懒得多管闲事,十七绕路避过。
月明星稀,夜静空芜,带着“范阳卢氏”这几个字眼的声音清晰地往耳朵里钻。
十七回了头。
迅速移步,悄然靠近了些,利用交错的树干掩盖前方视线,停了马,利落攀跃至树高处,眺望观察。
一群恶势土匪眈眈而立。
有倒地的尸首横七竖八,活着的人被绑住或是被刀架着脖子,形容狼狈。
眼睛仔细来回巡视,视线果然捕捉到了熟悉的兄妹两人。
十七往日少于人交手,知道自己力气异于常人,却不晓得自己的功夫到底能有几何。
老洪向来秉持‘满招损,谦受益’的训诫,即使看出她是武学奇才,却生怕其骄而生惰,不敢多加赞誉。
导致十七对自己的功夫深浅没个认知,以为不过尔尔。
现下萌生救人之意,顾虑到土匪人多,又不晓得自己斤两,十七正盘算着怎样才能从这群土匪中成功救下故人。
却听见这帮土匪口吐秽语,要纵那□□之事。
这熟悉的一幕立马将她拉回了三年前的雪原上。
戾气丛生,怒从心中起,哪管三七二十一,十七当下暴起,不自觉地抽刀掷射过去,人也直接跳上马,疾驰前冲。
像是要弥补当年的遗憾,抑或是深处的恨意亟待发泄,十七杀红了眼。
几十个个匪寇在她刀下,不堪一击。
直至最后补刀,确认尽数毙命,十七方才恢复冷静,开始走向刚刚解绑的卢家兄妹。
注意到周围随从惊恐得大气不敢出,纷纷退至一旁自觉让道。
十七意识到自己现在呈暴戾嗜杀之状,顿了脚,急忙收了双刀,刻意收敛了神色,才继续走近那他们跟前。
这二人,发髻松散、衣襟不再平整,又沾了尘土,脸上溅了血污。
于这横尸凌乱中,秀颀的身影衣袂飘飘,姿态很是遗世而独立。
拾步走近,看到卢照昱额间有几缕发散落脸侧。浓黑的剑眉下一双凤眼依旧温雅清和,秀挺的鼻和面颊上都沾了血渍,不觉脏污,风化难掩,反倒有种难以言说的清绝俊逸。
一旁的卢倾欢明显恫住,即便如此,却还保持着世家子女特有的风度,姿容丝毫不损,血腥弥漫里依旧强撑着镇定。
她安慰出声,“没事了,不用担心,这些人都死透了。”
一如当年宽慰其母檀娘。
想到檀娘,十七突然沉默了一瞬,转而笃定万分道“有我在,绝不会让他们伤到你们分毫。”
阿娘和阿翁都惨死他人之手,我定不允许我身边人再受伤害。
后半句话十七未说出口,只刻□□中。
看着怔住的卢倾欢与沉默的卢照昱,十七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满身是血的样子有些腥恶可怕,低声询问:“可是吓到了?”
似是为了显得温和无害一些,还特意扯了个笑。
卢倾欢连忙摇头。
怎么会是地狱罗刹呢?
分明就是策马扬鞭而来的天神!
卢倾欢想着,这怕是一辈子都不能忘怀的时刻了。
卢照昱注视着十七的面庞,“十七郎君,我见你满身血污,可有受伤?可否无碍?”
“我没事,这都是他们的血。”
卢照昱拿出手帕递给十七,“先将就着擦下脸吧。”
卢倾欢这会子突然伶俐起来,劈手夺过帕子,“十七哥哥,你手上也有血污,还是我帮你擦吧。”
十七身形高挑,足有五尺七,而卢倾欢才刚过五尺,够不着,只能踮脚。
见这少年与郎君小姐相熟,众人放下心来,将晕倒的大爷卢珏嘉抬到马车上,收整了车队人马。
最终活下来的只剩三个护卫和两个车夫,再加三个小厮,大都带着或轻或重的伤。
卢倾欢与卢照昱二人因一直被护在马车里,并未受伤。
眼下夜深,县城城门已闭,医士难寻,也无法放任尸首就这么曝露于野。只能原地过夜,待天亮再做打算。
到底是世家训练有素的仆役,迅速将横七竖八的尸首残肢简单清理,收拾出一块干净地方,燃了几处取暖的火堆,轻伤的给重伤的处理伤口,上了药。几个护卫一起轮流守夜,以防余寇。
晨光熹微,残余人马奔向衡水县城。
卢照昱与城门守卫报了昨夜遇匪一事,之后直接进城找了医馆。
重伤的留在医馆救治,余下的都在客栈住下。
官府行动快,将尸首带回了衙门义庄。
县尉来客栈寻卢氏之人问话,事后又带走了一个小厮前去辨尸。
小厮将匪寇与卢氏仆从尸身分辨确认后,衙门将其放回。
后续官府核查身份及剿匪之事便和卢氏无关矣。
幸而卢珏嘉只是断了肋骨,并无其他外伤,将养几个月便能大好。
怕耽搁年节,卢珏嘉在客栈躺了七天后,决定继续启程。自己有伤不便,就将出发前的准备事项交由侄子安排。
卢照昱往家中去了封信,由族中遣人过来将丧命的随从尸身认领带回范阳安葬。命小厮留了足量的诊金药费给医馆,重伤不便行动的留在此处,伤愈后再归长安。
因车夫受伤,又在集市上新雇了几位。
那夜卢珏嘉晕了过去,未曾亲眼见**展身手。
可光听侄女绘声绘色的描述那少年如何英勇,怎样在紧急关头一人一马就将那些匪徒杀个片甲不留,毫无还手之力,又有护卫极赞少年武艺超群、非同凡响。
卢珏嘉也能想象到,这唤作十七的少年该是个以一敌百的盖世小英雄。
带着侄子侄女特意感谢了十七的救命之恩,交谈之下才知道对方已是第二次出手相救。
不免称赞其仗义仁侠、断蛟刺虎,听到对方年龄才十四岁,又盛叹英雄出少年。
问其去往何处,得知是奔向长安,卢珏嘉热情邀其同行。
在卢氏兄妹期冀的眼神下,十七欣然答应。
既有十七同行,护卫们便表示无需再雇人护送,有这么个杀神在,根本不用担心。若是有十七小郎君都降不住的歹人,那就是带了再多的人手也是徒劳。
卢珏嘉肋骨有伤,不能颠簸,随从在马车里铺了厚厚几层软垫,才敢将其扶上车。
后面跟着马车里,是卢照昱与卢倾欢,十七则骑马与之并行。
客栈歇息了七天,有兄长与十七的引导安慰,加上本身也是乐天的性子,卢倾欢已从那夜的动荡阴霾里走出来,在路上也恢复了往日的活泼。
卢倾欢单纯可爱、娇俏欢快,卢照昱见多识广、温和有礼,与这二人同行,倒也不冷清无聊。
一路上,兄妹二人的车轩就没合起来过,就着这么一个小小窗口,三人一路谈天说地,让十七因追查仇敌而一直紧绷的心弦难得放松下来。
对活泼娇俏的女孩子,十七总是十分有耐心。
“十七哥哥,你喜欢吃什么?”
“做的好吃的我都爱吃,没什么忌口。”
“十七哥哥,你喜欢什么颜色啊?”
“没有特别中意的颜色,于我而言,都差不多。”
“除了刀法,十七哥哥你还会别的吗?”
“各种武器都有涉猎,其中刀法最为熟练。”
“十七哥哥你的刀看上去很是霸气威风,是打哪儿来的?”
十七顿了下,还是照常回答,“是阿翁送我的生辰礼。”
“生辰礼?那十七哥哥生辰是什么时候?”
“十月十七。”
“啊,对了,十七哥哥你怎么一个人去长安,洪阿翁怎么没和你一起呀,你是去长安游玩吗?”
“阿翁已于两个多月前过世了,此行是去长安寻找故人。”
卢倾欢自知说错了话,份外歉疚,“对不起,十七哥哥,我没想到洪阿翁他......”
卢照昱接口,“倾欢她少不择言,还请十七见谅。我听崔师伯提过洪阿翁,是位忠君爱国、轻财重义的仁厚之辈,如今仙去,深表遗憾悲慨。
不过洪阿翁是有大功徳加身之人,来世定然也会富贵平安、顺遂无虞。”
十七睇向卢照昱,“你说的对,我阿翁是个好人,好人有好报,功德加身,反之,宵小恶人之辈必会有所报应。”
不欲多说,十七反客为主,“倾欢无需自责,我已想通,阿翁是功德圆满,早登极乐去享来世之福了。还未问,你与五郎此去长安是作何?”
卢倾欢见十七确实没有被自己勾起哀戚之态,放下心来,“大伯要带我们回长安旧宅,之后可能要常居京中了。”
“我还未去过长安,不知长安如何,你们若是去过可与我说说?”
成功将话题岔开。
兄妹二人热情的介绍起曾在长安的所见所闻来。
路上无惊无险,卢氏车马终于赶在除夕前到了长安城下。
入城分别时,卢家诚挚邀请,“洪小郎初入长安城,人生地不熟,你与我家五郎七娘相熟,又于我卢氏有救命之恩,何不来我卢宅小住,也好让老夫好好答谢一番。”
“不用不用,眼下除夕将至,卢氏家大业大,肯定少不了走访往来,府中定是忙于招待,我不好叨扰。”
卢倾欢急道,“怎会打扰,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你住我家,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卢照昱也真诚相邀,“除夕佳节,正是相聚之时,怎好让你独自一人守岁过新春,住我家中,有我兄妹相陪,岂不正好。”
“我出身庶民,又好舞枪弄棒,为人粗心大意,有些莽撞无知,不了解大家规矩,在你们府中怕会失礼。”
“好友之间,我卢府便是你家,你就当如自家般逍遥,无人置喙。”
“我野惯了,还是喜欢烟火世俗中,住在客栈更自在些,住不习惯高门大户。”
来长安是追查仇敌的,怎好住在别人家中,出入间多少会不方便,顾忌这些,十七仍旧婉拒邀请。
卢家几人见十七如此坚持,以为她真的是不适应贵族门户的繁杂礼节,也不好勉强,遂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