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游走江湖,老洪见过不少侠女,其中为行走方便,以男装示人的也不在少数。
与之相比,十七仍旧算是独一份的特殊。
江湖女子,行事不拘小节,英姿飒爽,可即便着男装,女儿家的身形面庞还是容易辨认。
自家孙女大概是自小被当做男孩养的缘故,骨子里的自我认知就与寻常姑娘不同,行事动作间毫无女气。
加之生父乃突厥人,比一般女子高挑许多,面容也非柔和之态,反而线条分明,英气十足。长身玉立搁那仔细打量,活脱脱一个凌恣少年,谁能晓得洪家十七是个女儿家?
饶是老洪心开目明,非顽固守旧之辈,能将十七视作男儿教导,可眼看着孙女年岁渐长,再过一两年就到了及笄之岁,这女儿家的心态意识是丝毫没有,心下难免着急。
明明是豆蔻年华的好年纪,街坊四邻的,没有一个知道她是个小姑娘。别人家这年岁的姑娘们正年少慕艾,自家孙女除了骑猎学武外,其他的概不上心。
以往孤家寡人一个,老洪乐得自在清净,着实不理解自己那群儿孙成群的老友们,为何时时操心。
那时的老洪,还能贴心宽慰几句,“儿孙自有儿孙福嘛,吃饱穿暖长大成人不就行了,何苦忧心许多。”
现在养了个孙女,总算明白了何为‘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
好好一个女娃娃,愣生生的活成了男儿样。生怕孙女这么养下去,等自己闭眼入土的时候,她都还没开窍呢!
在参加完老李孙女的定亲宴回来时,这种焦虑攀至顶峰。
虽说答应了十七让她自在为之,不对外暴露女儿身。但老洪实在是怕这孩子真的把自己当成男人了,终身不婚,待自己去了,身边无人照拂,岂不留她孤单一生。
心中暗暗决定,再过两年,不管孙女同意与否,都要给她办个及笄之礼,宣布自己孙女的真实身份。
指望她自个儿起这心思是不行了,还得要自个帮忙张罗。现在开始要好好留意留意,看看有没有什么可心的儿郎,先占下来,让十七与之相处相处,提前预备好孙女婿。
老李家小孙子?
不行,这孩子一点都没继承老李的勇武,生得瘦叽叽,哪里经受得住十七的蛮莽?
老张家的老来子小时候见过,壮实得很,据说现在也在军中,年纪轻轻颇为骁勇。
嗯,找个日子相看一番。
哎呀呀!不行不行,不求貌若潘安,可我家十七好歹要配个相貌周正的郎君!这般粗糙黑熊模样可要不得!
没少听老周夸他外甥,说是文武双全,龙章凤姿。老周的妹子,自己年轻时见过,是个秀美姑娘,貌似是嫁了个好人家,想必儿子样貌是随她了。
好些日子没见老周了,单独请他喝个酒!
嚯!嚯!老周这厮!居然是廉国公府三房的大舅子!
这老小子,隐藏得够深呐!
外甥出生如此勋贵门户,这可不行!倒不是怕孙女因门户低受欺负。勋贵人家规矩多,老洪深知十七不是个婉转娴静的性子,霸道耍横起来,那长刀可不长眼,闹得人家国公府的家宅不宁可不好。
再说,贵族家儿郎哪个不是三妻四妾?找郎君还是得要一心一意的好,十七不懂这些关窍,自己可要好好把关。
在马厩喂草料的老洪唉声叹气。故旧好友们打听个遍,没哪家的儿孙合心合意。
看着吃着欢实的两匹马儿,转眼去瞧院中认真练枪法的十七,这小崽子倒是没心没肺,就晓得舞刀弄棒。
本想着近朱者赤,嘱咐十七多和村中年纪相仿的姑娘们玩儿。
她倒是听话照做了。
却发现,没让小娘子们带动十七感染些女儿家的习性,反是惹得一群小姑娘们为自家孙女争风吃醋!
见到十七,这些女娃娃们脸上,那含羞带怯的情意哦,连自己这把老骨头都能瞧得一清二楚。
就属自己家这个,是根木头,压根看不出来她自己造了情债。
愁得不行哦!
最气人的是,这根木头很会哄姑娘,对小女子们怜惜非常,比一般男子更能体贴疼人。
遇上小郎君,那就是另一个模样了。
要么嫌弃人家幼稚无状,要么聊不到一块。会些拳脚的,瞧不上他们比不过自个儿,读书的,又觉得无趣聊不至一块。
就崔从彦家的书童,那个叫阿圆的少年,也不知怎的,入她的眼,成了朋友。
说曹操,曹操到。
阿圆上门来寻十七,见着老洪,恭恭敬敬揖了礼,“洪家阿翁安好。”
“阿翁,我与阿圆约好了,今日去河边抓鱼烤来吃,晚间不用留饭等我了。”
老洪点头应下,看她简单擦了下汗,提枪就走。
这傻小子!不对,这傻孙女!连长枪都忘了放回去。
“十七,急着捉鱼,连长枪都忘了归置好。”
十七止住推开栅栏院门的手,回首扬了扬手中银枪,“没忘,我特意带的,用这个捕鱼。”
“......”
难怪这几日练起长枪来,合着是为了叉鱼呢。
望着两人开开心心、并肩离去的背影,老洪灵光闪过。
阿圆,貌似才比**个三四岁吧。
通读诗书,知礼温厚、机灵却不世故。虽说是从彦老兄的书童,可实际跟亲传弟子没什么两样。
这孩子浓眉大眼,一脸福相,过个一两年再抽个条,指定也是个周正的郎君。他又跟十七玩得来,这几年跟孙女相交频繁。
当的了一句青梅竹马啊。
这情谊可就不一般啦,有望培养成孙女婿。
越想越兴奋,都笑出声来。
路上的阿圆突然打了个喷嚏。
惹得十七发问,“你怎的了?莫不是夜里受凉了吧。”
“不清楚,许是走得急,被路边花粉味呛着了,不甚碍事。”
“哦哦,不碍事就行。那待会分头行动,我下河捕鱼,你去附近找些柴火。”
十七脱了鞋,裤脚挽至膝上,汲水下河,水波澄澈清凉,鱼肥而不痴,灵劲游动。
凝睇着清透水面,十七眼睛似鹰如钩,长枪倒握,目之所聚,枪头斜刺而下,屡次三番,渔获嘉丰。
阿圆收拾起鱼来十分利索,三下五除二,两条鱼就清理好了。用十七削好的干净长棍串插上,架火烤制。
撒上调味小料,不过一刻,顿时焦香扑鼻。
有鱼无醴浆可不行。
摸出备好的俩酒囊,十七递了一个给阿圆。
先前时日,阿圆忙着照顾卧病的崔先生,久不得闲。好在穷秋时,崔先生转好不少。
想着阿圆这些日子受累,十七早就计划着带他放松放松。
俗话说,秋风起,鱼儿肥。秋季鱼儿养膘过冬,肉质最是肥美鲜嫩。
下河捉了鱼就地烤着吃,岂不快哉。
本想着偷点阿翁的土窟春,可这酒烈着呢,怕阿圆喝不惯,也怕双双喝醉,早起去县城里打了甜酒,滋味甘爽。
就着甜酒吃着烤鱼,香的不行。
天幕渐有星子微亮,暮秋的夜是寒凉的,地上火堆还燃着,倒不觉得冷。
今儿是弦月,弯弯高挂穹顶,清辉耀着静水流深,平静美好。
吃饱的两个少年仰卧地上,望着满天星光,听着潺潺流水声,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
“十七,我家先生想让我去抱璞书院读书”
“抱璞书院?”十七觉得熟悉,好似听杨夫子提过,是在哪来着?
好在阿圆了解她,一板一眼的跟她讲明:“昔日,程公在扬州江阳县,收入室弟子五人,是为程门五杰。开山弟子杜尚翊继承程公衣钵,执着杏坛,于程公讲学旧址处建立书院,名曰抱璞。
经年流转,如今抱璞书院已是大周士子纷而向往的读书圣地。”
“在扬州啊,这路途遥远、人生地不熟的,你一个人去那儿读书,没个照应怎么行?”
“抱璞书院的杜山长,正是我家先生的同门大师兄,我若去了,自会受其照拂。”
阿圆抿了抿唇角,接着道“可我不想去。”
十七惊疑偏头,“你学问好,去这样人杰地灵的好地方读书,定能更进一步!又有山长做靠山,没人敢欺凌你,为何不去?”
阿圆的脸在火光摇摆下忽明忽暗,十七突然福至心灵,“莫不是你放心不下崔先生?”
“嗯。”阿圆轻轻应了一声,看着十七的眼,问她,“若是你,该如何?”
十七不假思索回答,“若是我的话,绝是不去的。我读书太差,去了岂不是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给人家书院积累的名声败坏。我也舍不得阿翁,我得多陪陪他老人家。还有吉华村,这地方多好啊,能打猎摸鱼,跑马胡闹。学堂掌勺的张大嫂做菜多好吃啊,我都还没吃腻呢。总之,我是不愿去的。”
“那日后呢?日后你有什么打算?”
被这么一问,她眨了眨眼,“我吧,估么着是要一直待在吉华村的,再劳烦杨夫子一两年,多晓些字,便够了,去县学继续读书就算了,我又不考取功名。到时候我就专心做个猎户,打猎为生,不愁生计,在村里快活过日子。”
“崔先生于我有大恩。我是崔先生捡来的,名字都是他给取的,又亲自教我读书写字,养我长大。我是要侍候崔先生一辈子的,他老人家在哪我就跟到哪。先生要在吉华村归隐,那我就要留在吉华村,我才不要离了先生去抱璞书院呢。”
“那正好,咱俩都在吉华村,你学问好,以后就和杨夫子一起在学堂教书,我就当我的猎户。猎着好东西了,我就送些到学堂张大嫂那。”
阿圆依她所言构想了一番,忽然打趣道:“我若是教书了,也如杨夫子般,碰上了你这样的学生该如何是好?”
……
两个人,就着静谧的星光月色,尽情畅想将来,那是他们期许中的来日方长。
少年人啊,因被时光厚待,总以为岁月无虞,可待来日。
殊不知世间匆匆忙忙,天道轮回无常。
来日可期,亦是来日可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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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为十七相看小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