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八月未央,九月授衣。
秋日,正是登高望远,出游狩猎的好时候。
逢太后国丧之期,本应禁三月狩猎杀生、嬉玩聚会,因太后遗命,民间无需恪守此规,故野外山林间到是能看见不少游玩身影。
十七原想着待旬假休息时邀阿圆一起去笔架山上游玩打猎。
崔先生不知怎的突然生了大病,阿圆要留在崔先生身边侍候汤药,与十七有好些时日没有见面。
不想错过秋猎好时机,十七随着阿翁和其好友一起上了笔架山。
到了山上,十七独自拿着弓箭寻猎物。阿翁生辰将至,要猎些好皮子,换钱给阿翁买美酒喝。
云淡天阔,气清宁静,有和风徐来,枫叶似锦层层染,翠松高柏掩映其间,日光寻着叶隙布下一山的暖亮。立于山石放眼眺去,田亩农忙,村舍如青墨落于原上,远处城墙巍峨。
卢照昱不禁感叹,秋景如斯,北地的山即便落叶堆积,却不见萧索悲凉,绚丽中带着磅礴大气。
谁说边疆只余凄苦寒凉,如此安宁日子下尽显生机昌茂之象。
一旁的小妹卢倾欢也随声附和而赞,更是忍不住当下作了几首咏景之诗。
卢照昱也被激发了诗兴,兄妹俩你来我往,一时间倒也得趣。
沉浸在吟咏作对的兄妹二人,丝毫未注意身后有一只大虫。
还是卢倾欢转头思索如何接下兄长后半句诗时,猛然看见了不远处、目光炯炯正直盯着他们看的大老虎。
一声尖叫声激得卢照昱回身,也惊了老虎,原本原地不动的老虎开始慢慢走过来。
卢氏兄妹俩此次登高赏景,并未带护卫仆从,眼见越发靠近的猛虎,心下慌乱不已。
还是卢照昱反应过来,拉起小妹的手臂跑起来。
山路崎岖,怪石枯枝甚多。
卢倾欢本就是娇养长大,不过金钗之年,慌乱无措下就被绊倒,带着卢照昱也踉跄了一下。
这一下给卢倾欢摔的不轻,膝盖被荆枝戳破,脚腕扭伤脱臼,半趴在地上一时间根本起不来。
卢照昱怎会丢下妹妹,试图将她背起来继续跑,刚蹲下身,那大虫就要扑上来,急忙转头将妹妹护在身下。
预想的被撕咬的疼痛并没有袭来,只听得咻咻两声,卢照昱回眼一瞧,那老虎两只眼睛各插着一支箭,因眼盲疼痛正在原地嘶吼打转。
一箭袖轻袍的玄衣少年疾跃而至,身形如电,教人看不清面容。
“还不躲一边去!”少年背身厉喝,将弓箭掷到远处,旋即出手与那猛虎搏斗起来。
卢照昱将妹妹抱至一旁山石后头,探头去瞧,一人一虎斗得正酣。这老虎四肢健壮,尾巴粗长,体型高硕,相比下,这少年就有些单薄瘦削了。
这大虫受了伤,张狂暴怒,张着血盆大口,露出枪头般的尖牙,猛啸一声,抬起利爪朝着发出声响的少年狂扑而去。
这玄衣少年也不躲,腰间明明配着长刀,却不曾拔出,只赤手空拳,后腿蹬地急窜而上,一拳砸上扑来的老虎颈上,伴着咔嚓一响,老虎应声倒地。
这老虎躺在地上还在喘着粗气、垂死挣扎着,少年上前又补一拳,即时毙命。
卢照昱从山石中走出来,做揖拜谢,“多谢英雄出手,相救我兄妹二人,虎口脱险,感激涕零。”
玄衣少年半蹲在地上,打量抚摸着这老虎鲜亮的皮毛,心下正感叹着幸好皮毛无损,身侧传来疏朗的道谢声。回过头一扬眼,正好对上射进来的日光,被刺得眯了眯眼,前头的身影十分模糊。
这玄衣少年——也就是十七,站了起来,往出声处直视而去,不由的心下惊艳。
这也长得太俊了吧!
身姿玉立的少年郎,十五六岁的年纪,浅碧色的衣袍衬得形如青葱绿竹,节高修瑾。貌清俊秀雅,肌肤莹白如玉,鼻挺唇红,眼神明亮。即便刚刚受了惊吓,此刻眉眼也已恢复温和。
不禁喃喃出声,我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十七惊艳着卢照昱的相貌貌时,卢照昱也终于看清了十七的样子:身形高挑,长眉狭眸,高鼻窄脸,面上线条分明,眼神英锐有力,看上去年岁不大,整个人有种锋利的俊美。
捕捉到对方嘴角微动,似是在低喃着什么,不由得询问“这位郎君?”
心想着不用你们感谢,我本来就是为了虎皮才和这大虫对上,压根就不是为了救你们,没有你们我也是要杀虎取皮的,让你们躲开只是不想让你们耽误我事罢了。
但这些话,在看见清朗秀逸的脸那一刻,全被十七吞回了肚子里,改口关切“你们没受伤吧?”
“在下无碍,只是舍妹脚踝摔伤了。”卢照昱将石后的妹妹扶了出来。
卢倾欢粉嫩的脸上泪痕已干,眼底微红,丱发已乱,膝盖上的衣裙被划破,扶靠着兄长的胳臂上,受伤的脚耷拉着。看上去有些狼狈可怜,但容色依旧娇俏。
十七见状,上前蹲下,说了句失礼了,伸手握住卢倾欢受伤的脚踝,揉探了几下。
大周民风开放,男女大妨不严苛,两人皆还是十二三岁的年纪,十七又是为了查探伤势,此举倒也算不得登徒子行径。
终究是高门贵女,何曾与陌生男子这般接触过。
卢倾欢羞红了脸,未机,就听十七说道“应该是脱臼了,你忍着点。”
十七瞬时出手,骨头复位,卢倾欢疼得痛呼出声,泪水流出来。
“好了,你现在试试看,脚是不是能动了。”
卢倾欢忍痛走了几下,果然右脚能动了。擦了下脸上泪痕,露出笑感激道“多谢小郎君。”
在卢照昱的万分感谢下,几人交换了姓名。
十七也不知怎的,变得十分热心,怕兄妹二人又遇上豺狼虎豹,也不等阿翁他们了,主动送他们下了山。
卢照昱扶着妹妹走在前头,十七扛着咽气的老虎跟在后头,下山途中,看着越发重合的路,心想这不是回吉华村的道么?
“你们是要去吉华村?”
“对,今日本是来此拜访师长,探望时经师伯推荐来笔架山一游,我兄妹二人的马车还停在师伯院中。”
望着眼前再熟悉不过的屋舍,十七不由得肯定道,“所以,你们是崔先生的客人。”
卢氏兄妹二人之所以来此地,还要从半个月前说起。
彼时,卢氏家主六十华诞,卢照昱刚从外地赶回范阳给他阿翁贺寿。
同属幽州治下之县,范阳县距蓟县不过百里余。拜寿事毕,卢照昱继续游历之行,顺道先去蓟县看望恩师邓贯酉,也就是如今的幽州刺史大人。
谁知妹妹卢倾欢于家中留下一封书信,偷偷跟在自己马车后面,被发现时,妹妹死活不肯回去,卢照昱无奈只好带上。
卢照昱与邓贯酉的师徒缘分说起来也有些渊源。
程公昔年在各地设帐授学,慕名求学者众多,桃李满天下。
门生众多,然程公嫡系内门弟子却只有五个,均为早年所收,随自己四处游历讲学。此五子盖以博物能文、通达雅正、腹载五车闻名于世,世人称之为程门五杰,这程门五杰在天下读书人中份量颇重。
范阳卢氏一度想让家中子侄受教于五杰,归于程公门下,却不得其法。
邓贯酉曾官至户部侍郎,本应升调户部尚书,却因母丧回乡丁忧,恰好其老家便在范阳。因着早年资助恩情,加之卢照昱本身聪慧,范阳卢氏这才逮着机会,得拜邓贯酉为卢照昱之师。
卢照昱到达蓟县,谒见恩师,得知师伯崔先生有恙,特意前去探望。
因师伯住在城外乡下,晨光熹微时,卢氏兄妹便坐着马车出发,二人简装出行,只带了驱车马夫。
到达吉华村,看到了苍老消瘦许多的崔先生,卢照昱不免心惊,从前也曾跟着恩师见过崔师伯,那时的从彦先生,辞官不久,虽有五旬,却不啻名儒风度,精神焕发。
当下再看,峥嵘暮气,惆郁哀离,也不知是怎样的病症将师伯折磨如斯。
私下问过书童,书童说因秋季转凉,夜间赏月无度,寒气侵体而有恙。太后当年对崔先生有提拔之恩,正逢太后丧期,不免心生悲怆,致病情加重。
在书童招待下用过饭食,才至午时,还剩大半日。
崔先生卧病,书童要随侍左右,兄妹俩也不好多叨扰,欲要辞别,却听崔师伯描绘了一番笔架山的壮丽秋姿。
在崔师伯的强烈推荐下,卢照昱将车夫留下帮忙煎汤捣药,携小妹卢倾欢登高赏景。
之后便是遇猛虎,得救于十七。
十七目送这兄妹二人的马车离开,跟阿圆闲聊才知对方出身高门。
“卢氏兄妹,少而敏智,文采斐然,出身范阳卢氏主支嫡脉。
卢郎君三岁启蒙,七岁从师邓贯酉,得其授业六年后,恩师因诏回朝,出任幽州刺史。临别前有言‘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卢郎君谨遵师命,游历四方,至今也才十五的年纪。
邓刺史与我家先生乃是同门师兄弟,关系匪浅,卢郎君来蓟县拜访老师,自是要顺道过来看望我家先生的。”
从阿圆语气中,十七听出范阳卢氏应是名门贵户,具体份量几何,她也不知晓,更懒得打听。
只记着卢家郎君的脸俊俏非凡,那身浅碧色衣袍飘逸出尘。
西天耀出霞光万道时,老洪归家。
人还未进屋,洪厚声音已经传来:“你小子,要不是我知道你本事大,出不了事,差点就以为你被大虫叼走了呢,”
“阿翁,我不是留了记号告诉你我先回家了嘛。”十七摸了摸鼻子,面色悻悻。
“不过这大虫还真有,我给猎回来了。”
说罢,示意阿翁看过去,“看,特意没用刀,没出一点伤口,都是内伤,皮子完整得很。”
当夜,老洪将虎皮剥下来,虎肉分予四邻。
翌日午间,上完课业,十七与夫子同窗们一起美滋滋的吃了虎肉,今日上门掌勺的正是寡妇张大嫂,同窗中年纪最小的那个正是张大嫂幼子。
日央时分,卢氏兄妹的马车停在了篱笆墙外,十七正在院中一心练刀,并未注意。
兄妹俩此趟前来,特意携礼为了正式上门拜谢十七救命之恩。
下了马车,便是这样一副画面映入眼帘:秋阳和煦,篱笆矮墙惬适,青衣短打的十三岁少年郎,凤跄龙跃,振迅腾摧,招式或疾或缓,各变繁姿,刀光曦影参差叠密,横刀翻转承合,啸出凌驰利气。
“兄长,他刀舞得好生威风啊!”卢倾欢看着身姿矫健的十七,不掩欣崇。
卢照昱点头赞同,“桓桓威武,英姿勃发,少年意气正当时啊!”
二人默默欣赏,至十七收刀停歇,才朗声喊了句“洪郎君!”
十七抬袖揩了揩额间薄汗,周身还余着舞刀时的肃然,眉目有些凛厉,闻言转头,看见是他们,倒也不意外,迎他们进了正屋。
阿翁与杨夫子去看望崔先生,不在家,十七自己备了茶水招待起来。
卢照昱躬身作礼,“昨日匆忙,多有失礼,今日我兄妹二人特意携礼上门拜谢。”
十七赶忙拂手,有些不大好意思,毕竟昨天真的不是特意救他们二人。
“你们昨天已经谢过我不少次了。卢小娘子脚伤应该静养,不宜多动,实在不用这么客气,特地跑一趟,还带了这些礼物。”
卢倾欢接口,“救命之恩,怎能敷衍,我和兄长一路有马车,脚伤不妨事的。”
“你们是怎么找到我家的,是不是阿圆告诉你们的?”
“是崔师伯告知于我,说只需看村中谁家院里停了两匹好马,那便是到了洪小郎家。”
兄妹二人与十七热情相谈良久,交谈中知晓十七每日都要习武三个时辰,明白自己刚刚是耽误了人家的练武功夫,就要告辞。
十七亲自将二人送至村口,那些谢礼她着实不好意思收,在她坚持婉拒下,卢照昱只得将谢礼收回。
过了半月左右,卢倾欢脚伤痊愈,兄妹俩离开蓟县继续游历之行。
十七在下次休息时,去往城中将虎皮变卖,碰到了出手阔绰的买家,赚了好些银子。给阿翁买了许多美酒还余下不少钱。
至于那郎艳独绝的惊艳,一时震撼,还是逐渐消弭于村中琐碎。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奇妙得很。
本是一生不识、素味平生,却萍水相逢。
以为再难相见,总能不期而遇、前缘长续。
且看少年人的久别重逢又在哪番境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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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初遇,虎口相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