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侍郎看到来人,吓得腿都在打颤。
颜翊之本就是个乖张的性子,如今更是位高权重,立下讨贼大功,皇帝也不能直接对他说些重话。
他这两句话一出来,赵侍郎连辞官感言都想好了。
遗书在脑子里转了里三圈外三圈,最终也不敢吐出一个字。
好在颜翊之并没有想处置他,而是盯着坐在檀木茶桌旁的椅子把玩空茶杯的萧相。
萧誉尘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解平的死和他有没有关系?
解平的尸身还躺在茶客坊包间的软榻上,两眼死死地睁着,仵作用了五分力气才将他的双眼合上。
颜翊之的脑子交替出现解平的死因、死状,龚尤遗党,茶客坊,还有萧誉尘身上的谜团,一时竟找不到一条线能够将其中的关联串起来。
萧誉尘意识到有一道目光正盯着他,他抬眸,对上了一双幽深的眸子。
他也正是烦心的时候,好不容易解平有一条线索,却在约见前死在相约地点附近。
解平一定不是自杀,否则不会与他约在今晚见面戌时,但他不能说,尤其是不能在颜翊之面前说。
他在追查的东西,不能被皇帝知晓。
更何况,也不能暴露出与解平的联系,白白增添自己的嫌疑。
赵侍郎自然是不敢顶着颜翊之不耐烦的目光强行说出“结案”这种话。
见萧誉尘未言语——显然是默认了颜翊之的话,他只得乖乖地将相关的记录恭恭敬敬地送到后者的手上。
颜翊之直接转身上楼前往三层包间,思绪转的飞快:
茶客坊建立七年,先帝早就派亲信调查过,并未发现任何异常,显然只是个明面上的据点,未有半分违法勾当。
但明目张胆的灭口却发生在这么靠近京城中心商街的位置又是为何?
现在已知的有两件事。
其一,解平定然是知道些关于龚尤与背后之人的联络,又被人抓到了把柄,故而匆忙地灭口,甚至于有可能就是幕后主使亲自于茶客坊约见解平,若是此猜测正确,那他必然在京城内。
其二,背后之人做事束手束脚,定是有难言之隐。亦或是幕后之人权势滔天,比如萧誉尘。
近些年来,他陆续派了不少手下探查对方的动向,并未发现有异。就连今早的试探看起来也像是对此事毫不知情。
那幕后之人能光天化日之下在京城中心灭口,也许并非是胆大包天,而是势力范围被困于京城。照这样看,斩断龚尤一举怕是对幕后之人有不小的打击,至少是断了他与京外的联络。
萧誉尘没必要自断左膀右臂,用权势滔天换多疑君王一时的信任。
如此来说萧誉尘在这件事上应当是可信大于可疑。
只是对方是皇帝的人,皇帝又对自己多有猜忌。
他如今是铲除叛党的功臣,皇帝不好明面上对他动手,只能不断削减他手上的势力。
而萧誉尘就是皇帝手上最好用的一把刀。
此情形下,他不可能给予这位丞相大人一点信任。
这个案子,必须经他亲手,否则心始终放不下。
脑海中飞速转过这些想法后,他到了三楼。正要推开知春间的门,忽地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他猛一回头,只见萧誉尘身着他的同款官袍——只是袖口刺绣样式与腰间宽带颜色不同,款款向他走来,倒是有几分正人君子的模样。
颜翊之当着众人的面不情不愿地开口:“敢问萧大人有何指点?”
萧誉尘淡淡一笑:“指点不敢当。颜大人刚说这是萧某的差事,萧某自是要跟过来,免得落下不称职的名。”
颜翊之想起来了,他拦下赵侍郎结案用的便是这个借口。
“既是萧某的差事,颜大人也早些回府歇息吧。”萧誉尘看了一眼他下了朝还未换下的官服,意有所指。
“不必了,入仕为官,定然要将正事放在第一位。解侍郎半生为民,如今平白枉死、尸骨未寒,不是歇息的时候。”
颜翊之不爱说这些场面话,可他毕竟为官多年,少说少错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只是说完这些话,便不再与萧誉尘做这些无意义的拌嘴,又不能挣个你死我活,应付他纯属浪费口水。
赵侍郎带着手下众人赶到包厢内,等待御史大夫亲自检查。
解平的尸体早已被认领走,他的父母妻子正在为他准备棺椁,却只字未提他的死因,解平应是死前同他们交代过。
屋内只剩刑部用石灰粉标记的轮廓线,以及茶馆本身的摆设。
刑部侍郎一行人因着遗书而认定解平是自尽,故屋内陈设并未有检查和翻动的痕迹,这对颜翊之来说未尝不是一桩好事。
解平死在包厢的唯一一张软榻上。尸身被发现时唇周和指甲早已发紫,死因是鹤顶红中毒没错。尸体被发现已是未时一刻,仵作验尸推断尸体死于辰时前后,距离被发现已过两个时辰。
小瓷瓶摆放在床头的楠木茶几上,一指宽大小,里面装着多半瓶剩余的鹤顶红。
茶杯被放置在楠木茶几外侧,杯底有浅浅一个茶底,泡着两三根茶壶嘴漏下的茶叶。
桌椅板凳除却用来写遗书的那一把椅子和茶桌上散落的纸张,全都放置的整整齐齐,只有他一人住过的痕迹。
赵侍郎第一次询问的那个小厮也说,从前一日晚解平入住起,并未有客人再进这间包厢。
泡茶的紫砂壶正摆在茶桌之上,与寻常的别无区别,银针试过,茶水也没有鹤顶红的痕迹。
乍一看就是解平想自尽,给自己倒了一杯诀别茶,将毒药下在茶杯里。
颜翊之向来一心只投向一件事,所以并未发现他观察这间屋子时,身边的人也在观察他。
萧誉尘见颜翊之只是例行检查,未有破坏现场的举动。
从这案来看算是光明磊落,解平的死或许与他无关,那下朝时他提到茶客坊是随口一提,还是另有原因?
最终只能得出一个结论:至少在解平这件事上,颜翊之可信。
两人就这样草率地、互相防备地瞒着对方,并且与对方达成了共识。
颜翊之检查了一遍屋子,发现一些不对劲的地方,却又连不成线。
他见萧誉尘瞧得仔细,故挑眉像旁边之人挑衅:“萧大人可看出什么名堂了?”
萧誉尘摇了摇头:“有些不妥,却不成线索。”
“不妨说来听听。”
萧誉尘指着颜翊之放在一旁的文书道:“我未见尸首,只能根据文字描述推断一二。若记录属实,礼部侍郎生前应不止中一种毒,至少还有一味有催眠致幻功能。”
颜翊之饶有兴趣,他只知道萧誉尘是策论的一把好手,不知他在药学也颇有见解:“何以见得?”
萧誉尘毕竟是丞相,绝不是晦迹韬光之辈,没有藏着掖着的打算:“疑点有二。礼部侍郎虽唇周发紫,瞳孔微缩,是鹤顶红中毒不错,可这鹤顶红的症状也不大对;又鼻腔出血,这清茶最是败火,没有上火的道理。
“另外,手掌紧缩,又像抓着什么,这分明是‘今夜醉’的效果。”
颜翊之听到“今夜醉”愣了一下:“这不是……”
与自己冷清的声音不同的是,萧誉尘说话的时候脑海涌现的是一个个画面。
火海里,一个身着华服瘦骨嶙峋的老头嘶哑地呐喊着。
两侧的侍卫用尽了力气才将他架住,阻止他冲进熊熊烈火。
府中的下人们来来往往打水救火,火焰冲天噼里啪啦地叫着,包裹住女子的尖叫声。
“不要拦着我,不要拦着我……快放我进去……放我进去……啊……我的药啊……药……”
很快老头便没了力气,侍卫有些许放松。老头抓住此时机,挣脱了束缚,扑向火海。
众人再看过去,只听房梁砸下的沉闷响声,和融入火海的最后一片华服。
“不必救了,报官吧。”一个年轻的声音这样说,“他愿意死就让他去吧,谁让我是孝子呢……”
最后的尾音轻飘飘的,不知是时间太久远而遗忘了当时的语气,还是火焰声音太大,将最后的决绝吞掉了。
“没错,这是毒。让人醉生梦死,这辈子都离不开的毒。”
萧誉尘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最让人毛骨悚然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