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墙上斜倚着的海棠适才抖落压了一冬的积雪,又被春日的繁茂侵上梢头,压低枝桠。约莫是刚打的花骨朵尚不够香气袭人,还未引来蜂蝶环舞,到底是缺些热闹。
江南新供的明前茶,经由尚食局仔细挑拣,按上谕分送各宫后还剩下些碎茶,品貌滋味不佳自然入不得贵人金口,不过此物稀罕难得,便由高位后妃做主,当作彩头犒赏六局及诸位大监,姑且也算沾沾今岁新春鲜活气。
本着师父的就是自己的,自己的还是自己的原则,凭借痴缠哭三术讨得几钱残片,品茗赏春是没法子的,却很适合煮奶茶。端上红泥小火炉,又讨了些厨下没用完的羊奶,便在西墙根那株西府海棠投下的尚还消瘦的树荫下煽风点火起来。
最是富贵帝皇家,内宫取暖所用乃是上好无烟煤,春寒料峭,碎煤炭不难获取,尚食局还堆积小堆细碎余料,此时正好合用。夹砂瓦煲锅底“刺啦”,蔗浆水分迅速蒸发,投进洗开的碎茶叶小火翻炒,直到焦糖伴着茶香飘过宫墙时倒进醇香羊乳,拔下火炉透气孔盖鼓风,几息功夫翻起咕噜噜奶泡,丝毫不觉腥膻。
无添加没兑水的纯粹羊乳,质量可不是后来那些调制品能比较的,杜瑾丢进两把白瓷调羹,一手把盖一手推勺以防糊底,严正以待时,几朵半开的花苞咕咚落入锅中——水花压得很棒,一百昏!
撇去没溅起半分波澜的花瓣,昂首仔细打量,头顶乱颤的花枝一阵阵下起小雨,也不知墙外哪里的宫人正伸直长杆敲打,听动静像是闹着取鲜花捣汁子兑今春的新香粉。海棠色粉白并不多香,只西府海棠既香且艳,只是含苞待放的,兑胭脂不如糖渍当馅儿揉进鲜花饼配这一壶香甜的奶茶。
食品安全至上原则,奶茶比寻常煎茶熬煮得更久,撤去炉火焖上煲盖激发茶香,敞口臂长簪花锡鎏金提壶坐在冰凉井水中,瓶底早已铺上一层煮化的蜜豆,乳茶穿过筛网余下茶叶渣滓,沿着内壁缓缓往下流淌。奶茶甜香袅袅盖过不算太香的花树,没引来蜂蝶,却引来爱吃甜的原住民们。
小宫人行过长廊,小小年纪面色已很稳重,只走动间步伐略急促些,穿过四方宫式门径直朝杜瑾来。小宫人站定手抱于胸,微倾屈膝行礼道:“淑妃娘娘于此处赏春,现下略有些乏了,轿辇或不及时,特遣奴婢来讨些茶水吃食,一应花销计入宫例即可,烦请阿姊快些,莫让娘娘等急了。”
许是怕杜瑾为难,小宫女上来便言明身份,只是嘴上说讨些吃食,双眼却紧盯着的正冰镇晾凉的敞口瓶,想来墙外的娘娘并非打花枝打饿了,该是闻着奶香味馋嘴却不好直言。
啧!原住民总是有些含蓄在身上的。
今圣尚未立后,贵淑德贤四妃地位尊崇,杜瑾不敢与人为难,饶是心中再不舍也只能双手奉上:“这乳茶以羊乳春茶烹制,又加蔗浆蜜豆辅以风味,也不知会否犯了忌讳;且只些许茶水不足以挡饥,婢子再奉上些糕饼吧。”
眼前姑娘听说要取糕饼顿时有些踟蹰,来时想来有过催促,杜瑾抹干壶底水迹,面带笑意安慰道:“贵人欠安,姑娘着急也是应该的,不如带着乳茶先行赴命;且糕饼乃厨下常备之物,并不费时的,贵人歇在南湖边排亭处罢,婢子自去便是。”
见年长阿姊安排得很妥帖,小宫人冷肃面容解冻化开一丝笑意,仔细叮嘱完口味禁忌后急匆匆告辞,看着远去背影,杜瑾啧舌而后又长叹,到底是自己没口福。
羊乳滋味醇厚,若配甜腻糕饼反而不美,恰好厨下有新制的枣泥夹心豌豆黄和松囊千层酥,再来一碟采办才进的头茬樱桃,有红有绿,很是得体!
尚食局西墙外便是花园南角,今岁新春雨水并不如往年丰足,连带着花花草草也不很葱郁。怪道淑妃遣人来自己的地盘打花枝,想来是尚食局火气旺,花朵也繁茂些。
“这茶奶味足!在家时阿娘煎茶总搁安息茴香,滋味可是奇怪;这乳茶却很协调,羊乳腥膻尽除,茶香悠长,仿佛还有蔗浆,又似乎不太像,总之很甜香呢!”
贵人金口玉言,平素只品诗赏画,鲜有赞吃食的,旁边的嬷嬷小宫女们见着娘娘鲜活顽皮样子都很是惊讶。
“既如此,不如咱们讨了法子去,羊乳也好蔗浆也罢,凉下来总有欠缺不是?”
到底是经年的老嬷嬷,见多识广,思虑总归是比年轻小宫人们周到些。
“嬷嬷此言很是!”言语间杜瑾适时行礼请安,又奉上托盘进言:“此物香甜,很该配些清淡糕饼。”
时节点心宫中寻常物,只是水灵鲜果不易得,宫人取出碗碟见着樱桃时不免有些惊咦出声,顿时引起贵人轻瞥。
“咦!原来这时光已有樱桃了嘛,本宫过去怎么从未见到?”这话一落下,亭子里的贵人便知不妥,双颊霎时飘起绯红。可不是嘛,隔了两代的冷灶头,板上钉钉的宗室旁亲,又是那样的名声,这样精贵鲜果岂会轻易得见。
满场噤若寒蝉无人应声,杜瑾硬着头皮向前两步再行一礼,装作不知般恭敬回禀:“东都的樱桃头一茬,快马进京,今日晨间检收,按上谕该是尚食局再行查验,淘洗整饬后明日才分送各宫,故而娘娘还未见到。”
贵人少历练,此前便露怯,听得此话更是有些不知所措,连带着樱桃也不知该不该吃,只庞然无措绞着手帕抬眼瞧身旁老嬷嬷,递着颜色求助。
老宫人历经几朝,何种修罗场没经历过,立时掩口呵呵笑出声打趣:“你这婢子倒机巧,便是知道我们娘娘很得圣恩,这樱桃必不会少的,就想着先送些来讨巧。元日宫宴时我们娘娘胃寒腹痛,幸而得了一道长鱼索饼,老妇我一直想着要谢你一谢,可惜宫内事多总不得空,茶点也是你的方子罢,这倒好,此遭一并谢了去!”
人精就是这样的,洪湖莲藕似的,密密麻麻全是心眼子,话说到这份上,杜瑾即便千百个不愿也只能颔首称是。
“这方子原是婢子幼时家中于番商处得来,于咱内关内煎茶不同,叫奶茶的,烹制起来并不费事,只是婢子局内尚且担着暮食差事,有一味肉面馒头,还需回去料理。”
主仆两边听回话边咬着耳朵说悄悄话,只见那嬷嬷步出阶下,亲切执起杜瑾双手展颜温和说笑:“既担着差事也不打紧,圣人晚膳必是在咱们娘娘处,届时你跟着来便是。”
杜瑾跟着柔和轻笑,欠身应承,又向亭内再拜告退。
“嬷嬷,圣人并未答应与我同进暮食啊!”贵人到底年纪轻,看见自家嬷嬷这般唬人,顿时有些急了。
“哎呀,我的姑奶奶,您跟圣人说说今日得了新鲜玩意,圣人最是爱凑热闹,保准来的!”
许是嬷嬷这话略促狭,亭子里大的小的顿时笑做一团,气氛再次欢快起来。
圣人去岁才登基,宫内妃嫔多空置,后位至今仍是高悬。孝礼眼见着要结束,如今怕是各宫御女都卯着劲要往上冒一冒。自武周后,大唐女士们画风多剽悍,倒是这淑妃,明静婉约顺柔可人,连带着这点小算计,也是娇俏的紧!
想到那些冒头的御女们,倒是有些像春日的笋子,青葱可爱,很是需要一场甘霖浇上助助力。又想着,采办供应了些新笋,很适合做些咸香可口笋丁腊肉小笼包,配解语花的奶茶该很合适。
厨下留着一块新鲜丰腴的鹿脯,再取一小块经东腊肉,肥瘦相间,满鼻咸香。鹿肉切小块再剁成肉末,不可太碎,太碎便要些噎口,腊肉也是这般料理。再取花椒姜片葱丝,浇热水浸出味道,待用时弃了渣滓只取用温水。要切笋子时,扭头却瞧见还带着毛刺壳子。
春色还未袭人,春困先到。小宫女靠着灶头取暖,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既可爱又好笑。倒是和自己还在掖庭时一般模样,既要当值又要进学,总是想抓住一切机会补眠。
想到此处,又不免有些心疼,都是花朵含苞待放的年纪,因着家人父兄坏事,殃及了池鱼,也不知要煎熬到几时。若是运气好,也许能选在君王侧;若是运气不好,大概要与原主母女一般香消玉殒。阿瑾与阿娘,娇养人儿如何熬得住掖庭磋磨,不过一年便病势沉疴。连着原主自己,无亲长照拂,也在冬夜里魂归九泉。
不知这一家人如今相聚了没有。那般慈和温柔的父亲,如松如柏的兄长,明媚的娘亲,若是能相聚,就算亡故想来也不算太坏的结果。
也不知,他们是否应允自己这个后世来客操使这副躯体。
待得出宫后,定要好好祭奠一番才是!
若是能出宫的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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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霁春香乳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