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来由的,杜瑾红了眼眶,却终究没落下泪来。
暮色四合,天黑时时辰尚早,更鼓声随着尚未太暖的春风响彻六宫。杜瑾算着时间,将灶膛里没烧尽的木柴用火箸子夹出,想着等会子淑妃传召,暮食怕是没着落,又用灶灰裹了两条芋头,丢尽灶膛里煨烤。
埋好芋头,杜瑾不禁想到红薯,也不知道还有多少年才能传入这片大地,烤红薯多好吃啊!一口下去,软糯香甜,又能原谅该死的穿越之神多一秒!
拨弄着灶灰,杜瑾又想到今日颇有口福的小李头,算着滴漏已然加班两小时,也不知哪位臣工,真真没眼色,思绪胡乱翻涌间,前面忽然脚步嘈杂。
人未至声先到,果然,外头张内侍带着小黄门还未站定就忙不迭开口:“午间圣人召了几位老相公议事,又与大人们共食,只进些羊肉餺飥,可是艰辛哩!”
“您别忙乱,且先坐下喝杯饮子!你们也去外头疏散疏散。”
前头验看薪碳的司膻见状忙请人坐下歇息,又奉上一杯酪浆饮子。再吩咐随侍的宫女带着余下小宦们下去对付些茶水。
指挥调度完宫女小子,只余他们两个,这才不急不忙打听:“吃食早已备下的,这不忙事。只是尚不知今日御驾盘桓在何处,东内正殿?又或是哪位娘娘宫里。”司膻掩帕笑斥:“您带着人总得有去处不是?再等等吧。”
张内侍喝完饮子,又听得这俏皮话顿时笑意盈盈,摇头虚点她两下:“你何时也学做这促狭模样,怕是近墨者黑!”
嗨呀,这墨嘛,自然是杜瑾其人!
崔司膻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笑着接话说道:“日子总是要过,人也不能总是郁郁的,我也是虚活这般年岁,看事竟不如小丫头清明。往后年岁还长,且先这么着罢。”
“蔓娘说的很是,你能想开便是好的!当年崔公将你托付于我,你得过好咯,我百年后才有脸见他不是?”
“是啊,也不知我何时才有得见阿耶阿娘的福分。”
许是气氛好,又见崔蔓不再沉郁,张内侍抓住时机多劝了几句,可听得她这般说,竟不知该如何作答。正斟酌措辞打算再劝慰一番时,忽听见门外细簌声,一转头恰好抓到只纠结进退的小鬼。杜瑾眼瞧被发现,只在门外行礼请罪,低头做懊悔状。
张内侍顿时好笑,也不知这丫头听了多少墙角,便招手唤她进来,故作怒意斥责:“你这猴儿,想来你师傅便是跟你学坏了性子,合该将你调往他处才是!”
崔蔓心里念头一闪,想到自己所求之事,借机开口进言:“猴崽子没个定性,不如跟着您去罢,也能学些处世之方!”
一听这话,杜瑾顿时有些急眼了,好不容易靠走后门才混进尚食局,远离后妃预备役,怎么日子还越过越回去!正准备上前再抢救一把,圣人身边伺候的小宦官急匆匆行礼进内,见此只能暂时作罢。
小宦在张内侍身旁耳语几句便退到一边,声音太低,旁的人听不分明。差事来了不好耽误,这位张大人只转头对崔蔓应承:“我知晓你作何打算,我只允你一句,这孩子福分大着呢,你且多为自己算算!淑娘娘得了稀罕物,邀圣人凑趣呢,御驾再半个时辰便往内宫去,晚膳可预备妥帖了罢?”
“是,炙鹿肉一碟,鱼脍一盘,八珍汤一盅不等,出尖肉馒头两笼;素菜有菘菜水芹,凉菜有蒜汁笋丝,香油苣丝等。您看看可要添些旁的吃食。”
张内侍其人,经年伺候的老内监,潜龙时便伴驾在侧,为人收敛谦和,很有些脸面。圣人登基后,念其年岁见老,才叫挪去管吃食,很有些要在此位颐养天年的意思。也因此,这位老内侍很能揣度几分圣意。
只见张内侍皱眉沉思片刻对崔蔓说道:“今日国事纷扰,圣人食欲不佳,有娘娘劝着,想来能进得香些。既有乳茶,酒水只能作罢,东都新到的樱桃,仿佛还有杏子,便一同进上些。”
张内侍放下茶盏,站起身抚平衣褶,低眉瞧着静立一旁的杜瑾温和说:“你也去吧,门外有宫人等着呢,多上些心。”
杜瑾听罢行礼告退,行出月亮门,就见今日来讨茶食的小宫人向她行礼,想来是被派来领路的。
天已落黑,宫道两侧陆续有内侍点起风灯。一路行去,所经宫殿俞发璀璨,只是来往进出办差的宫人神色大多冷冽肃穆,想来烈火烹油之处也灼人得很。
杜瑾跟着小宫人从紫宸宫角门进,拐过西配殿,穿过赏花回廊,便是小厨房所在的侧间。乍一进门便觉亮堂,烛火竟比尚食局多上一倍,今日那十分灵活的嬷嬷立时便迎来拉上杜瑾双手,很是亲热将人往里间带。
正准备再刷点好感度,就见门外就走进个婢子,模样穿着皆不似寻常宫人,想来是所谓贴身婢女,来人冲嬷嬷合手屈膝,言语娇俏行礼:“嬷嬷可叫人家好找,御驾再两刻钟就到了,娘娘正找您梳妆呢!”
语罢竟转身也对杜瑾微微行礼传话:“请阿姊费心,咱们娘娘说赏银自是不缺的。”
见此情景,杜瑾连忙侧身躲过局促摆手:“怎敢受姑娘的礼,这本是婢子该做的。”
许是杜瑾这般自谦模样令人很是满意,微笑颔首谢过后,又引殿内掌膳的女官与她相见,两厢交代清楚后才出门回主殿去。
这位女官容色瞧着要比崔司膻年纪小些,服制上也更简拙,约莫三十几许人,笑容和善,也不似司膻那般沉肃,该是位好言语的阿姊。
“你便是阿瑾吧,崔姐姐曾与我夸过的,你莫怕,都是一样活计。”
许是见杜瑾一时没作声,这位宫人便先开口,很有些安抚意思。
报过家门,话也跟着转了几圈,二人这才开始准备起烹茶的家伙什。
见灶上早已备好煲罐,只是隔着几步都能闻见药味,便遣人取个新的。
掌膳女官该是带着拜师学艺任务来的,见杜瑾换了个新锅子,忙开口询问缘由。杜瑾笑呵呵解释,不似适才拘谨。
“无甚缘由,这瓦煲闻着是惯常煎煮药饮所用,烹得乳茶也要带一股子药味,那滋味岂不奇怪。”
谈话间又取热水洗茶,本是蜷在一起的茶叶团子经水一泡,慢慢舒展成片片叶芽,浮浮沉沉,随着热气升腾起清香,果然皇权时代,这茶真是一点碎渣都没有!
见杜瑾捯饬着茶叶,掌膳女官也将火炉子引燃,添上银丝碳,又问要什么水。杜瑾听了只觉得阳春白雪,于是回答寻常山泉水便好。茶叶沥干,又让旁的宫人去取了些许蔗糖和木箸,这便万事俱备。
宫内日子总是寻常过活,好容易有个新鲜,周遭便围上了好些不当值的宫人。杜瑾想着此间事本就是教授为主,便也任由他们围着叽叽喳喳瞧热闹。
“制茶前本不淘洗,是以头遍茶都是入不得口的。”
“这便与烹茶一样功夫,那蔗糖又作什么用呢?”
“且看着不就知道了,想来是取些甜味吧。”
“我就不爱喝蔗浆饮子,总是略有些酸涩味哩。”
杜瑾听着这些讨论,脸上笑意盈盈,内心不禁感叹,这才是真的鲜活生气啊。
新煲用热水烫过已没了土腥气,杜瑾将碾碎的蔗糖放进煲中加上几调羹水融化,待到糖水冒大泡时放入洗净的茶叶,用木箸不停翻炒。这时焦糖和茶香被炭火催发哄散开,香甜得黏人。
这时候没有炒糖色这种操作,干蔗糖要么兑水做饮子,又或是尚未脱水的糖稀直接浇上蜜饯果脯。时人许是少闻焦糖香气,掌膳女官很是惊奇,围着瞧新鲜的宫人也连连赞叹其不似寻常,大概是海外来的。
杜瑾往煲中倒入一盏热水,盖盖焖煮,又叫取了扇子送风。煮茶的水本就不多,火又旺盛,不过几息功夫便烧开。
用湿布垫上打开盖子,甜香扑了满面,杜瑾想着今日圣人和娘娘既要吃饭还要干别的,又有不少旁的吃食,奶茶不过添个新鲜,便只用一斤羊乳,木勺不停搅动以防糊底。
本朝仕女,虽有讲究些杨妃丰腴之风向,不过身量倒还是追求纤细修长为主。思及此处,杜瑾开口叮嘱此物不可常饮。见其郑重其事,掌膳女官忙催杜瑾细说。
“倒与贵人安康无关,只是这常饮常用,不消一月功夫,一年四季所用衣裳可全得裁制新的。”想到后世诸君戒奶茶减肥之辛酸,杜瑾说完也不禁捂嘴轻笑。
霎时一屋子宫人笑作一团,掌膳女官也强忍笑意,轻拍杜瑾后背笑斥:“裁制新衣比这食材炭火更废,娘娘贤良淑慧,自是有思量的。”
众人嬉笑取闹间,瓦煲里乳茶已咕噜出声,大声提醒围观群众火候已到。正想跟掌膳女官再塞个奶茶加强版洗脑包,就听见前殿接驾声音,众人也不好再玩闹,各自四散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