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与牧羊犬 第5章 05死水

宋枳实最爱的一个时刻，是晨光熹微时坐在几乎无人的公交车后座，看着窗外飞逝而过的灯牌和街灯——它们在夜晚如同零落细碎的星火一闪而过，可天光乍破时却只讪讪地面露土色。

城市在夜幕垂降中是个尾巴着了火抱头逃窜的小怪物，面目模糊而迟钝，到了新的清晨才可以耍赖般的抛却一切不堪和暗淡，重新清晰甚至泛出新色。

公交车左右晃动的弧度令她微微眩晕，也给了她理直气壮什么也不用做的理由，她习惯性地深呼吸清空所有杂绪，扫开任何企图落入湖水的小石子，确保这是没有波澜的一天。

因为是坐公交上学，宋枳实给自己预留了时间，所以总是比规定时间还要提早半个小时到校。六点五十秦羽发丝凌乱地从学校宿舍慌忙赶到教室时，她已经做完改完了两篇文言文阅读，正在活动肩背。

“我靠，你劳模啊，大早上的打了鸡血吗？“还一坐下来就开始嚷嚷。

“哦，那你大早上的没刷牙吗？“

宋枳实头也不抬地回怼，不紧不慢地从书包侧面抽出空水杯，任由秦羽一头雾水就出去了。

学校的开水间只有早自习前才不是人满为患，宋枳实难得可以独享四个出水口，放松地望着汩汩的热水流发呆。

身边突然多了一个同样接水的，热水一下子分流，她目瞪口呆地看着原先的水柱变成几乎细不可见的水流，下意识地偏过头去。

目光撞上的瞬间——这次是裴安主动开口：“早啊。“

背景音是隔壁一班收交作业的一片嘈杂，他的声音打破了几平米处隔绝的宁静，听上去恍如隔世。

三月的早晨寒风残余，而裴安只穿了件黑色T恤，白皙的胳膊和脖子**裸地露在外面，不知为何竟向她传递了些许游走在皮肤上的冷意。

他安静地站在她身旁，眼神也落在水流上，不知是不是早晨的缘故，多少带了点刚起床似的温顺沉默。

她都不确定他们是否算真正认识了，但过于自然的招呼让她顿了顿：“嗯，早。”

“那个，裴安！”

好像他们之间的交流本就无所谓姓甚名谁，对方的全名令她别扭地龇牙咧嘴。

她仰头看他：“摄影社能麻烦你跟董老师说一声吗，我不想继续参加了。”

“是我的问题，我之前是被调剂到摄影社的，还没有准备好摄影相机，”她平静地向他解释，“如果不方便的话，请告诉我董老师的联系方式，我自己跟他解释。”

她又看到了昨天晚上他的神情。

感觉有一百种情绪凝结在他的眼睛里然后深深地流露出来，她被他逼得不得不移开目光——她只是掉眼泪，又不是得了绝症急需临终关怀。

她不递给他话茬，纵使他有一箩筐的解释一大把的安慰也无的放矢，最后只能作罢。

“没有关系，我可以帮你带话。”他的声音小心得像学校水流很慢的温开水，“但是如果你不介意，也可以向我借相机。”

宋枳实不想回答，只说谢谢你的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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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个礼拜三举行三月的月考，紧接着四月初就是期中考，你们都抓点紧，不要以为考试远着呢，“班主任在班会课上给他们敲警钟，带着一丝摊牌了的语重心长，一一扫视他们，“我可提醒你们啊，分班将很大可能以这两次最近的考试为依据。“

旁边的秦羽撇撇嘴不以为然：“听她扯，哪次考试她不这么危言…耳目！“

成语的破碎让宋枳实忍不住皱眉：“'危言耸听'，'掩人耳目'。“

这是今天她开口说的第二句话，秦羽顿时起了劲：“我可都听裴安说了，昨天那个相机是你誓死替他保下的。我说你昨天怎么那么头铁直接和杜娘娘对冲，原来是为了掩护他，够仗义！侠女侠女！”他抱拳连连作揖。

“你怎么知道的？”

听到她还回应他，秦羽简直乐不可支：“当然是裴安打球的时候自己和我们说的啊，我可没那么八婆四处去打听——但他也挺奇怪的，今天打球一上来就说这事，当时还有好多一班的人在呢，我寻思他们哪里知道你是谁你又不是大名人……”

宋枳实听了会，轻轻一晒：“心够大呢，你还顶风作案。”

“锻炼身体，同志，古往今来可没听说强壮自己犯法的。你以为我跟你似的，把老师的话当圣旨呢。”

英语课上老师把这周一晚练的答题卡发了下来，宋枳实拿到自己的后迅速开始合分。前前后后算了几遍，连小学的竖式也用上，并没有算错——只有125，连130都没上。

斜后方的顾让初找她交换看作文她也没理，她知道顾让初至少有135，传答题卡的时候一眼扫到了他读后续写上大大的23。

完形填空和阅读理解倒是没出大错，就是在七选五上栽了跟头，选的选项逻辑完全不通。

下课后找英语老师分析试卷的人不多，她过去时前面只站了同样英语较好的方愈净。方愈净这次比她滑铁卢得厉害，只考了117，看上去情绪不大高，老师正安慰着她：“别难过啊，只是一次小晚练，你下一次调整好心态不就好了吗，连你都考不好，你们还有谁能考好啊……“

她本能地听到这话反感。

轮到她时，她把答题卡放在英语老师面前。于响一面喝水一面随意地翻了翻她的答题卡，放下杯子后笑意收了收，变得淡淡的，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你这不考得还行吗，就你的水平啊。“她过分大的眼睛凸得吓人，又厚又多的头发卷曲趴在头上，生完孩子后胖得粗壮的身体缩在讲台旁的课桌椅上，滑稽怪异。

于响抬头，一张不加打理而显得油腻的脸对着她，审视完后似乎欲言又止，好像是宋枳实在没事找事一般：“你，有什么问题吗？“

宋枳实差一点脱口而出，老师，我几乎每次考试都是第一的，只是不像方愈净总是来问问题。

不像她那么讨你喜欢。

宋枳实一切的行为举止，包括上课从不与老师眼神交流、听讲评卷子听烦了就自己刷题、习惯自己解决问题，在于响眼里都有可能异化成小有点成绩学生的心高气傲，对老师冷眼相待。

她忍气吞声：“老师我七选五做的不是很好，您看能不能帮我分析一下。“

“唔，是有点差，“于响又看了眼答题卡，淡淡点点头，“马上上课了，你到时候再来找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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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枳实到底还是没去找于响。

又到了一周社团课的时间，她直接去找班主任颜老师签了请假条，理由就随便编了编。好在颜老师在忙她家小孩的事情，并没有多加询问——反正社团课也不受他们主课老师重视。

这样她可以足足有一个半小时的时间躲在图书馆。

宋枳实这次找了理科一班的余今令帮忙带假条。虽然是快班，但余今令倒是自愿进摄影社的，临走前还好心地问她需不需要把课上的内容回去带给她。

西南的图书馆谈不上有多气派，胜在清静。图书管理员是不管事的，也不会过多盘问这个是什么时间点、到底能不能来图书馆之类的。

居然遇到了顾让初。

她签假条送假条虽然耽搁了一些时间，但社团课只开始了一会，没想到他竟然比她还要早一步。

“你怎么没去上课？”宋枳实拉开顾让初旁边的椅子坐下。

顾让初抬头，到没有多惊讶，只是一脸的“你还好意思说我”睨着她：“我选了足球，不过一到操场哪能上课啊，他们都撒欢了，老师也不管，我就溜出来了。”

宋枳实抿嘴笑了，耸耸肩：“我也是溜出来的。”

虽然图书管理员“消极怠工”，他们也没有再聊什么，一律埋头写写算算。宋枳实要赶着把所有作业都提前完成，这样才能在晚自习挤出时间来做自己的题。顾让初写物理卷子的速度比她要快出许多，她还在纠结选择题，已经听到旁边“夸嚓”一下翻面了。两个人你追我赶拼了命一样，闷头写得面红耳赤，写完物理换数学，数学结束又是英语。

数字和英文字母混合而来的打击比她想象的要厉害得多，等她脑袋嗡嗡乱作一团再也看不进去一篇语篇填空时，顾让初也终于停笔了。

“卷死我了，出去转转吧。”他看了一眼时间，长舒一口气，“还剩十分钟。”

“好啊。”

宋枳实起身，没想到后面桌也已经坐了人，她的动作幅度一下子太大，椅背撞到了对方的，赶忙道歉：“不好意思。”

对方回过头来，顾让初先她一步疑惑出声——

“方愈净？”

宋枳实其实一直跟方愈净不是很熟。她本身就多少游离在三班之外，能开口聊几句的仅限于周围看她没有很不顺眼的几个人，更不用说几乎坐在对角线另一边的方愈净了。

方愈净如她的名字，梳了个利利落落的马尾露出额头，白净得好比一颗剥了青壳而鼓鼓的鹅蛋，杏子眼黑白分明圆得饱满，让她看上去娇憨却并不笨重。

方愈净转头望见她，又看了眼旁边的顾让初，飞快地笑了笑——也可能是她眼花了，对方只是胡乱中动了下嘴唇。

她和顾让初走出了校图书馆。

倒春寒后第一个饱满的晴天，阳光鼓鼓囊囊地叫嚣着在每一处角落打滚，包裹着几乎溢出来的暖金色挤在西南浅灰石板铺成的广场上，浑圆饱满的太阳卧在水蓝天空里热腾喷香，操场翠绿的草地被蒸得撑破流油，如此热情厚实的好似不是初春。

宋枳实被直指的阳光弄迷了眼，借着左右躲闪之意恰巧让彼此的一路无话不那么显眼。

顾让初偏头，静静看了几秒阳光滑在她鼻梁上，突然开口：“宋枳实，你想去几班啊。”

宋枳实一愣，扭过头去却看见顾让初并没有看着她，而是双手插兜眼神落在路面上，肩背放松地歇下来。

她放弃了如临大敌的状态和斟酌，学着他一样用着随侃的语气：“理科一班。”

过了几秒又礼尚往来地问一句：“你呢？”

“理十。”

唯二现在已经确定下选科且最被重视的班级。

宋枳实自顾自地接话：“理十没有理一好，首先从师资配备上，胡老师应该是西南数学教得最好的吧，而且是班主任抓得也比较紧，而且最近几次考试好像理一的数学均分都甩理十好几分，不过理十的英语好像要更好一些……”

她清晰明了地一一分析，无意中瞥眼身侧时，却发现他只噙着笑一言不发。

宋枳实噤声，顾让初察觉到了，随即配合地点头，甚至若有所思地抿了抿嘴：“嗯分析的很到位，”他双手交叉背到脑后作躺状，无所谓地笑道，“不过我更喜欢理十的氛围。”

宋枳实低下头，看见炽热的阳光不分青红皂白地渗进她的手背，照的皮肤几近透明——亦如她忘记掩饰而**尖锐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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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个答案怎么跟我的不一样…你过来，数据分析大师。”

宋枳实刚想趁着活动课去生物老师办公室问问题，路过讲台的时候却一把被顾让初拦住。

自从那次听到宋枳实一番头头是道的言论后，顾让初就总喜欢揶揄她“数据分析人士”——当然，生气的时候会觉得她跟他妈似的唠叨，叫她数据分析大妈。

顾让初撑着下巴，只皱眉盯着讲台上的一张卷子，然后不信服地摇头：“…你这个算的有问题。”

宋枳实最痛恨被人指出一道冗长费时的数学大题算错，尤其是被顾让初以强忍着幸灾乐祸然后若无其事的语气说出。

“我的卷子怎么在你手上？”她扑过去。

顾让初挥挥她的卷子轻松避开：“嗨呀我找你对答案的，小兄弟你要正视你的错误！”

宋枳实站定：“我说不定跟你设的不一样，你设坐标，我设方程。”顾让初不答话，站在一旁捏着她的卷子重新审视。

宋枳实默默瞪他一眼，也凑过去。

他愣了一下，卷子一偏。

“那结果也应该是一样的。”

宋枳实心里想着剩余的时间，检查步骤时也莽莽撞撞的，错误没找出反倒心里的疑惑愈来愈大。

她的眉头揪成团，突然有人清晰地说了句

“你带错点了。”

方愈净在离讲台很近的座位上抬起头来，片刻后有点腼腆：“我刚刚听见你在自言自语。”

宋枳实低头一看——确实是这样。只不过步骤太多，数字和字母弯弯绕绕，她一开始没发现。

她沉浸在自己犯低级错误的郁闷中，随手抽出顾让初手里的笔划掉了大半道题的步骤。

笔划的声音快速决绝，惹得方愈净不觉屏气凝神，紧张地望了眼一旁的顾让初。

顾让初反手撑着桌子，耸肩：“一个矜矜业业的系统发现数据分析错误然后进入了狂暴模式。”

宋枳实起身向外走，走到一半的时候又折回来，问方愈净：“你要去问生物老师题吗？”

这话像是抛出去的橄榄枝，宋枳实看着对方眼下饱满的卧蚕皱了下——面上露出一个慌乱却可爱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