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与牧羊犬 第4章 04闹剧

上半场三班打得稀碎，秦羽到底还是一个菜狗，在那里怨声载道，非说他这边的一班是卧底，不肯和他打配合。一班被莫名其妙扣上顶帽子也很来气，彼此满值的怨气都无法消解，正好三班其他迟来的男生在一旁看比赛看得手痒，又在一旁叫嚣，人群声浪一下比一下高，一方走动的人流推挤着周围，一瞬间人潮涌动更加热闹。

球场中心的忽然传来一记闷击声，在宋枳实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身旁的裴安已经先一步窜出去劝架：“帮我拿一下。”她愣愣地盯着怀里的多出的相机发呆，想要赶上他的时候被几个女生阻断了道路。

好不容易等她们都过去，宋枳实情急之下不顾冒失地跑过去一下拉住他——

“那个……”

我要怎么还给你。

我可能来不及准备单反，可以借我吗。

……嗯，你认识我是谁吗。

下意识开口的时候其实她并不知道自己说问什么。

剑眉下一双微狭的眼睛，目光先是落在她紧拽胳膊的手上，再满是错愕地望向她。

是顾让初。

“……你别打架。“她硬生生地把话拐了弯，慌乱地笑了笑。没戴眼镜是多大的罪过？这次她认错的是后脑勺。

“……那边什么情况！都给我停下来，不知道晚自习开始了是吧！”忽然远远传来呵斥声，周围一阵不解的骚动，大家回头后瞬间你推我我挤你，像一群小老鼠前脚踩后脚地跑散。

走走快走，是级部主任！

她听见有人倒抽凉气，很紧张地压低了声音。

宋枳实刚才为了找人被挤到了最里面，等外面的人都离开她能跑的时候，级部杜主任已经抱着手在楼梯口前堵着了。

不出意外他们全被拎去了办公室。正好老胡的办公室就在级部，犯事的又有一班的人，简直一举两得。

七七八八好几个人高马大的男生挡在她前面，加之级部办公室进进出出的又有些人，宋枳实只能听见杜主任间断的教训。一开始的都是老生常谈，无非是都高一了也不是小学生还无组织无纪律、要公众检讨之类的，后面就渐渐有了划分。训一班是以后注意一点，你们班主任也不是不通情达理不给你们娱乐时间，别影响了学习了自己有点数。训三班是都吊车尾了还玩玩玩，没有一点羞愧之心吗，别人什么情况你们什么情况，现在不努力，以后到了社会上有你们好受的……

好巧不巧被逮住的人中只有她一个女生。杜主任教训着教训着，话题就无限扩散跑偏了，不住地皱眉：“三班风气该整整了啊，不仅男生疯，女生还跟着一起……”轻描淡写的语气，而她又尖又细的嗓音落下好比用钢丝勒皮肤，连同方才走过时犀利的打量和猜疑，一同在宋枳实的身上甩出伤痕。

宋枳实心里想着把相机还给裴安，所以悄悄地用眼神左右留意他的位置，谁知这样心不在焉的样子彻底激怒了杜主任，于是直接走到宋枳实面前来——

“你这身上挂的是什么啊！拿给我！谁允许你带来学校的？一天天没个正形！”

黑黢黢明锃锃的子弹直射向她。

无色无味的气流变成两股繁复缠绕变换逼近的白蛇，飞快而猛烈地冲进宋枳实的眼底，很快在她的身体里下坠。

下坠，下坠。

杜主任逼近了她。她过分大的眼睛凸出来，像濒死的灯泡，只是盯着她，身体在动，可眼神始终漫长而意味深长地审视她。

说着就上手去扯相机带，宋枳实被她拽得一个踉跄，跌跌撞撞地上前一步，顿时就成了所有人目光的重中之重，霎时间四下悄无声息。

她本能反应护住相机抗衡，眼睛倔强地圆睁着——实际上是为了掩饰几近呼之欲出的眼泪。

杜主任被她这么一瞪一护，顿时下不来台，一时间铁了心要和她算一算这笔账。

方才被她吞噬下的气流，此时正随着这样的凝视，在她的体内不安地搅动翻滚着。宋枳实费劲地把喉头的酸涩咽了下去，声音还是有些抖：“老师，我下次注意不会带来了。”

“什么下次，如果人人都像你这样挑战规则，那学校还有王法了？拿给我！”

“老师这是我们的社团要求，需要带相机来拍照，我没有违规。”

“社团？”杜主任嗤笑，“我跟你说像你这种学生就知道拿社团当幌子，社团是你现在主要任务吗？我倒要问问是哪个社团哪个老师指明要求要你在晚自习开始之后不回教室学习在外面弄这些事的！”

宋枳实只觉得耳边的怒斥声轰隆作响，周围的桌椅像幻影在她的眼眶里扭曲变形。门不知道是真的被关上了，还是被摔得零件的皮肉都绞烂在一处，不再分开。

反应过来的时候，杜主任已经单独揪着她出了办公室。

瞬间暗下来的环境给了她一点宽慰，于是她可以不动声色地流下一点眼泪，说话也像叹息：“我知道我做的不对，也向您确保下次不会再犯，当着刚刚那么多人的面您可能觉得不拿走相机会下不来台，但现在只有我们两人——就算是你瞧不起的班级的学生，老师，您也没有权利随便拿走学生的东西。”她扬了扬手中的相机，“何况这属于贵重物品，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站在黑暗里的她看不清杜主任作何神情，只是垂头的刹那忽然感受到鼻息间空气的波动——

“老师您错怪她了，这是我的相机，我硬塞给她保管的，跟她没有关系，她也是没有办法才拿着的。”

她抬头，鼻尖抵到的是裴安的后背。

“……你怎么把这么贵重的东西随便仍别人。”杜主任嘟囔着训话，但语气明显缓和了些许。

“这不是知道自己做错事心虚吗老师，听到别人说您来了我就慌不择路相机也不顾了……”裴安开始大言不惭地扯皮，声音朗朗，一本正经。

“行了行了看着你就来气，回去吧别在这碍眼了。”杜主任摆摆手赶他，转身就进办公室了。

下一秒裴安回头，她看到对方又透又亮的眼睛，和温柔的睫毛一同垂下来，盯着她。

“对不起连累你了。”

对方诚恳又坦然的脸令她五味杂陈，她匆匆地、避瘟疫似地将怀中的烫手山芋扔给他，转身就要跑。

但裴安眼疾手快地拉住她。

借着影影绰绰的光，看见她清窄的面孔被眼泪润泽得泛着弧光，眼睛新叶似的圆柔，肆意的眼角线条倔强地扫入鬓角。卷曲的睫毛是湖边杂乱的水草，而她的瞳孔也像从湖底打捞起，闷闷的潮湿。

“你怎么了？”

宋枳实挣扎着把胳膊从他的手里抽出来，只说：“没事，我需要自己冷静。”

晚自习还剩一个小时，但她只走到班级隔壁的楼梯间，踌躇着不想进去。

身旁的顾让初顶着一张红的红、白的白的脸站在炽白的灯下，也像是刚从杜主任办公室赦免回来的，叉着腰弓身微微喘气——

“嘿，回回神。”他悄悄地说了句。

宋枳实知道她肯定脸色五味杂陈很难看。顾让初盯了她一会，不动声色地低头笑说：“你还记得吗，刚刚我们下半场打到中途，有一段时间是落后的，我接到了传球，然后我运球，过人，那一瞬间所有人都在大声替我加油，我势在必得，起跳，姿势完美，投球——“

“我以为那是个漂亮的远三分，想耍帅的，结果球碰到篮筐，弹开了，成了喜剧人。”

“原来球场上真的有掷地有声的沉默的。”

他最后停顿良久，隔壁班里有人起身，椅子的吱呀声中他轻声说：“没事的。”

宋枳实在那一刻错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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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自习结束宋枳实回到家里时，她妈妈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翻阅杂志。刚洗完的湿头发贴在背上，明明已经快三月中旬了，可还裹着厚厚的毛衣外套。听见她开门的声音，林骆放下杂志抬眼：“回来了啊。”

林骆为了节省电费，只开了沙发边上的一盏小台灯，灯光在她肃穆的脸上绊了脚，影影绰绰显现出她纵横的皱纹和挂不住的眼袋。

“嗯。”

“作业在晚自习时候都完成了吗？”

宋枳实默了默，隐瞒了那一出闹剧：“今天作业有点多，还剩一张英语的限时训练。”

林骆仿佛听不懂一般皱眉：“这么长的晚自习连作业都完不成？”气不过别过脸，嘴上却又问，“老师说了三月什么时候月考吗？”

“还没有。”

“我估计就是一个星期的事，你别以为远着，自己把最近的知识点都过一遍。实在不行，我再去拜托你们颜老师……”

“妈！“宋枳实提高音量，打断了林骆的絮叨，“你别什么事都找老师。”

“你要是省心我犯得着上赶着找老师？！”眼见着林骆眉毛一横就要起身，宋枳实先一步撤回房间关上了门。

桌上的笔记本电脑今天出门前忘记合上了，宋枳实赶忙放下书包心疼地插了插头充电。过一会儿屏幕亮起来，她的□□没有下线，此时网络缓过来正滴滴滴滴的有消息。

是学校大群里负责组织活动的老师发的——“寻找西南最美春天“主题摄影比赛。

一系列事情仿佛走马灯一样在她脑海里循环往复。

惩罚结果在老胡委婉劝说下只剩让他们活动课禁足一星期，让她莫名其妙和杜主任的单独纠纷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是一只撞在枪口上的出头鸟，是一个言过其实没起到什么作用的小丑——她如此硬碰硬，裴安不过几句话打个哈哈就轻轻松松搪塞过去。

况且他是老胡的得意门生，即使闯了祸也会被原谅。

老胡，一班的班主任。一班，转班的名额……

她顿时泄了力。

一切都是因为那个相机。

宋枳实随即关闭消息页面打开网站，搜索“单反相机”。

跳出来很多商品信息，她一一浏览。

白色木头的书桌上放着流线体设计的台灯，宋枳实意识到自己发了很久的呆，猛地抬头时甚至把光晕看作了流星——映在小城不甘示弱闪着灯火的黑夜里。

不容忽视的数字在嘲笑着她今天球场的短暂动容。她合适吗，无论是对她来说仿若天价的相机，还是忽然更加棘手的转班问题。

她扣上笔记本电脑，然后消化眼前由显示屏变成层叠练习册簇拥出的片刻恍惚。她忘记了拉上窗帘，毫无防备地就和玻璃里的自己对视。一缕缕粗砺的黑发安静地耷拉在肩上，窗户的边框拉扯她的脸，只有眉眼是端正的，新叶似圆柔的眼睛，眼尾被风吹得悠悠拉长，然后下坠，快要掉到地上，木纳得像秋收时节成熟到垂坠的棉花。十斤的棉花和一斤的铁到底哪个更重呢？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初中的物理问题。

至少她的眼神是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