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上的《孙子兵法》是父亲司马防年轻时用过的旧本,扉页上还留着父亲的小楷批注:“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
司马懿想起三年前装病在家时,父亲深夜来他房中,枯瘦的手指点着这行字说:“仲达,你这性子太烈,若不懂藏锋,迟早要栽在‘急’字上。”
那时他还不服气,总觉得乱世之中当以勇猛进取,直到亲眼看见兄长司马朗在曹操麾下因直言进谏被贬,才懂父亲话里的深意。
如今入了洛阳,面对猜忌深重的年轻帝王,面对虎视眈眈的宗室重臣,这“藏”字,更是要刻进骨子里。
夜风卷着桃花瓣从窗缝飘进来,落在书页上,粉白的花瓣沾着墨香,倒有几分雅致。司马懿抬手将花瓣拂开,目光重新落回“兵者,诡道也”,忽然觉得这朝堂比战场更需“诡道”——战场拼的是刀枪,朝堂斗的是人心,刀枪能避,人心难防。他想起曹掾史白天扔在桌上的粮草报表,想起曹休在殿上咄咄逼人的模样,指尖不自觉地收紧,将书页捏出一道浅痕。
驿馆外的打更声忽然传来,“咚——咚——”,两下,已是二更天。司马懿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将《孙子兵法》合上,远处传来几声犬吠,更显夜的寂静。他想起白日里曹叡在御座上的模样,帝王虽年轻,却已有了不容置疑的威严,尤其是那双眼睛,仿佛能看穿人心底最深的秘密。
“臣愿为陛下之影,无声,却永随。”他低声重复着白日里对曹叡说的话,心里却清楚,影子若是太亮,迟早会被主子厌弃。他必须做一道暗影,藏在光的背后,既能看清前路,又不引人注目。
转身回到案前,司马懿重新点燃琉璃灯,从怀里掏出今日朝会时记下的笔记。纸上密密麻麻写着朝中官员的姓名、派系,还有各地的军政要务——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无论在哪里,都会将重要信息记录下来,以备不时之需。他翻到“曹休”二字,旁边写着“宗室重臣,掌禁军,忌寒门”,又在“陈群”旁写着“老臣,中立,懂权衡”,最后在“曹叡”旁画了一个圈,只写了“多疑,求治”四个字。
笔尖顿在“多疑”二字上,司马懿忽然想起曹叡问他“为何对东吴内情如此了解”时的眼神,那眼神里有探究,有审视,却没有明显的敌意。或许,这位年轻的帝王,比他想象中更渴望得到真正的辅佐。只是帝王的信任从来都是双刃剑,能伤人,也能伤己。
他将笔记收好,重新拿起雍州的粮草报表——虽然白天已经核算过三遍,但他还是想再检查一遍,确保没有任何疏漏。曹掾史是曹休的人,若是再被抓住把柄,后果不堪设想。报表上的数字密密麻麻,司马懿逐行核对,指尖划过“武威郡,五千石”时,特意停顿了片刻,确认没有再写成“五万石”,才松了口气。
窗外的风忽然变大,吹得窗棂“吱呀”作响,琉璃灯的火苗也跟着晃动,险些熄灭。司马懿连忙伸手护住灯芯,待火苗稳定后,才发现手心已沁出一层薄汗。他自嘲地笑了笑,自己征战过沙场,见过生死,如今却因为一份粮草报表紧张不已,看来这洛阳城的磨人程度,远超战场。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泛起一丝微光,天快要亮了。司马懿将粮草报表收好,揉了揉酸痛的肩膀,走到门边,轻轻推开一条缝。驿馆的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棵桃树在晨风中摇曳,花瓣落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他深吸一口清晨的空气,带着桃花的清香,沁人心脾,连日来的疲惫也消散了几分。
回到屋内,司马懿简单洗漱了一下,换上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朝服。他对着铜镜整理了一下衣冠,镜中的自己面容清俊,眼神却比同龄人多了几分沉稳和锐利。他知道,今日朝会,曹休绝不会善罢甘休,他必须做好万全准备,才能应对接下来的风波。
驿馆外传来了脚步声和说话声,应该是早起的官员准备入朝了。司马懿拿起朝笏,将琉璃灯吹灭,走出房门。清晨的雾气还未散去,笼罩着整个驿馆,远处的皇宫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像一座威严的巨兽,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
他沿着青石板路往前走,雾气沾湿了他的朝服,带来一丝凉意。路上遇到几个同样早起的官员,彼此拱手问好,眼神里却藏着几分疏离和戒备。司马懿礼貌地回应,脚步却没有停顿——在洛阳城,多言多错,少言少祸。
走到皇宫门口时,雾气渐渐散去,官员也多了起来。司马懿一眼就看到了曹休,他穿着红色的将军朝服,正和几个宗室官员谈笑风生,声音洪亮,透着一股不可一世的气势。曹休也看到了司马懿,笑容顿时收敛,眼神冷冷地扫过他,带着几分敌意。
司马懿假装没看见,走到一旁,安静地等候。没过多久,陈群也来了,他穿着紫色的卿大夫朝服,步履缓慢,神色平静。见司马懿独自站在一旁,陈群走了过来,低声道:“今日朝会,曹休可能会提让你去雍州督粮之事,你要想好应对之策。”
司马懿心里一凛,雍州偏远,且靠近边境,若是去了雍州,就等于远离了朝堂,远离了曹叡,这对他来说绝非好事。“多谢大人提醒,臣记下了。”他拱手道谢,心里却在快速思索应对之策——既不能直接拒绝,以免得罪曹休,又不能答应,以免失去在朝中的机会。
陈群点点头,没再多说。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皇宫的大门缓缓打开,太监尖细的声音响起:“陛下驾到——众臣入朝!”
官员们立刻排好队伍,按照官阶高低,依次走进皇宫。司马懿跟在队伍中间,随着人流穿过一道道宫门,最后来到太极殿。殿内早已燃起檀香,曹叡坐在御座上,穿着明黄色的龙袍,头戴通天冠,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锐利如刀,扫过殿内的每一个人。
“臣等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众臣跪下行礼,声音整齐划一。
“平身吧。”曹叡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帝王的威严,“今日朝会,先议雍州督粮之事。雍州靠近边境,粮草供应至关重要,近日却频频出现纰漏,众卿觉得,派谁去督粮合适?”
话音刚落,曹休立刻出列,躬身道:“陛下,臣以为,司马懿郎官心思缜密,昨日核算粮草报表虽有疏忽,但知错能改,且对雍州情况有所了解,派他去督粮,定能胜任!”
几个宗室官员也纷纷附和:“司马懿郎官年轻有为,派他去督粮合适!”“让他去历练历练,也能更好地为陛下效力!”
司马懿心里冷笑,曹休这是想把他排挤出洛阳城,用心何其歹毒。他深吸一口气,出列躬身道:“陛下,臣多谢曹将军举荐,只是臣初入朝中,对督粮之事并不熟悉,且近日还要协助陛下处理凉州赈灾之事,恐分身乏术。若是因为臣的疏忽耽误了雍州粮草供应,臣万死难辞其咎。还请陛下另择贤能,臣愿在朝中为陛下处理文书之事,为督粮的大人提供支持。”
他这话既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又没有直接拒绝曹休,还给了曹叡台阶下。曹叡沉吟片刻,看向陈群:“陈卿,你觉得呢?”
陈群出列,躬身道:“陛下,臣以为司马懿所言有理。凉州赈灾之事关乎民生,不可懈怠,且司马懿郎官熟悉文书处理,留在朝中确实能更好地为陛下效力。雍州督粮之事,臣推荐尚书右丞王朗,王朗为官多年,经验丰富,且熟悉雍州情况,派他去督粮,定能万无一失。”
王朗是老臣,为人沉稳,且不属于任何派系,曹休也挑不出毛病。曹叡点点头:“准奏。王朗听令,朕命你为雍州督粮官,即刻前往雍州,务必确保粮草供应,不可有误。”
“臣遵旨!”王朗从队伍中走出,躬身领旨。
曹休见自己的计谋落空,脸色有些难看,却也不敢再反驳,只能悻悻地退回到队伍中。
解决了雍州督粮之事,曹叡话锋一转:“昨日司马懿提出的凉州赈灾之策,朕觉得可行。司马懿,今日你就与户部对接,尽快制定出详细的赈灾方案,三日内呈给朕。”
“臣遵旨!”司马懿躬身领旨,心里松了一口气——这不仅是曹叡对他的信任,更是他在朝中立足的重要机会。
朝会继续进行,讨论了一些其他的琐事,便渐渐接近尾声。散朝时,曹叡特意留下司马懿,让他随自己去御书房。
御书房里陈设简单,除了一张巨大的书案,就是一排排书架,上面摆满了书籍。曹叡走到书案后坐下,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司马懿谢过,在椅子上坐下,身姿依旧挺拔。
曹叡从书案上拿起一本奏折,递给司马懿:“这是凉州刺史送来的最新奏折,说凉州的旱灾比想象中更严重,已有百姓开始逃亡。你制定赈灾方案时,要多考虑百姓的安置问题,不可只顾着拨款拨粮。”
司马懿接过奏折,快速看了一遍。奏折上写着凉州已有上千百姓逃亡,若不及时安置,恐会引发民变。他沉吟片刻,开口道:“陛下,臣以为,除了拨款拨粮,还需在凉州设立临时安置点,收留逃亡百姓,同时组织他们开垦荒地,兴修水利,从根本上解决旱灾问题。另外,还可以鼓励洛阳的商人前往凉州经商,减免他们的赋税,促进当地经济发展,让百姓有更多的谋生之路。”
曹叡点点头,眼神里满是赞赏:“你考虑得很周全。就按你说的办,户部那边,朕会打招呼,让他们全力配合你。”
“谢陛下!”司马懿心中一喜,有了曹叡的支持,赈灾之事就能顺利推进。
从御书房出来时,已是午时。阳光正好,洒在皇宫的琉璃瓦上,泛着金色的光芒。司马懿走在回廊上,心里格外轻松。他知道,自己在洛阳城的第一步,算是站稳了。但他也清楚,这只是开始,往后的路,只会更难。
回到尚书台时,李吏员已经准备好了午饭。见司马懿回来,李吏员连忙迎上去,笑着说:“郎官今日朝会表现得太好了!曹休将军那么刁难你,你都能从容应对,还得到了陛下的信任。”
司马懿笑了笑,坐下吃饭:“都是陛下恩典,我只是运气好罢了。对了,凉州赈灾之事,陛下让我负责,你下午帮我整理一下凉州的户籍和财政资料,我要好好研究一下。”
“没问题!”李吏员连忙点头。
司马懿开始低头吃饭。饭很简单,一碟青菜,一碗米饭,还有一小碗鸡汤。但他吃得很香,因为他知道,这碗饭里,不仅有粮食的香味,还有他在洛阳城立足的希望。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尚书台的文书上,泛着温暖的光。司马懿坐在案前,看着李吏员送来的凉州资料,认真地研究着。他的笔尖在纸上不停滑动,写下一个个计划和建议。他知道,自己的每一笔,都关系着凉州百姓的生死,也关系着他在洛阳城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