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懿指尖划过“武威郡,户三千二百一十,口万五千六百”的字样,笔尖顿在“流民已占三成”处,墨点晕开一小团深色。
李吏员端着刚沏好的茶汤进来时,正见他俯身对着舆图,指尖沿着凉州的河道缓慢移动,眉头微蹙。
“郎官,这是您要的河西四郡水利图,”李吏员将卷轴轻放在案角,压低声音道:“方才户部的王主事来问,赈灾粮款何时划拨,说是若再迟些,武威郡的粮仓就该见底了。”
他顿了顿,又递上一份折叠的竹简:“还有这个,是今早从凉州快马递来的急报,驿站的人说,送报的驿卒在路上累倒了三匹马,让您务必优先看。”
司马懿抬手揉了揉眉心,接过茶汤却没喝,先展开那卷竹简。字迹潦草仓促,墨迹还带着几分晕染,显然是在匆忙中写就——“武威郡连月无雨,存粮仅余千石,流民涌入郡城者日众,昨日有孩童因误食苦楝树皮昏厥,恐多有饿殍。太守张邈叩请朝廷速发粮款,迟则生变。”
指尖抚过“饿殍”二字,司马懿的眉头拧得更紧。凉州的河道如蛛网般稀疏,唯有石羊河与黑河两条主干,去年冬雪不足,今年入春又逢大旱,两条河的水位都已降至往年三成,粮荒本就在预料之中,却没想到来得这样快。
“让王主事即刻清点粮仓,”他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先预备五万石粮食与三万缗钱,我要即刻入宫见陛下——去年雍州督粮时出过虚报的事,这次虽来不及细查存粮实数,但绝不能等灾情蔓延。”
李吏员应了声“是”,转身要退,却被司马懿叫住。“你去将去年凉州赈灾的卷宗找来,尤其是流民安置部分,”他指尖在舆图上圈出一片标注“休屠泽”的区域,“这里曾是匈奴旧地,地势平坦且靠近水源,若灾情加重,可在此设临时安置点。”
待李吏员抱着卷宗返回时,司马懿已整理好奏对的腹稿,正将凉州户籍册与水利图一并卷起。
“你留下整理赈灾的初步方案,重点标注流民安置与水利修缮的优先级,”
他将卷宗递回给李吏员,“我去去就回,若户部那边有消息,让他们直接在宫门外候着。”
此时已近酉时,夕阳将宫墙染成金红色,御书房的灯却还亮着。曹叡正伏案批阅奏折,案上堆着厚厚一叠关于边境军情的文书,见司马懿进来,抬眸道:“你来得正好,朕正想问问,凉州赈灾的方案何时能定。”
司马懿将卷轴与那卷急报一同放在案上,躬身道:“陛下,武威郡已濒临断粮,昨日已有孩童因饥饿误食树皮昏厥,太守张邈急报‘迟则生变’。臣恳请陛下即刻下令,划拨十万石粮食与五万缗钱,由臣亲自送往凉州赈灾。”
曹叡握着朱笔的手一顿,眉头微蹙:“十万石粮食?这数额远超户部的季度预算,且你若离京,尚书台的文书督办之事谁来代理?”
“陛下,”司马懿抬头直视曹叡的眼睛,目光坚定,“凉州若乱,河西四郡恐会相继失守,届时匈奴与羌人若趁虚而入,边境将永无宁日。臣此去凉州,不仅是赈灾,更是安抚民心,防止民变。至于尚书台之事,可暂由陈群大人代理。”
曹叡沉默片刻,指尖轻轻敲击着案面,目光落在那卷急报上。字迹的仓促与恳切,显然不是虚报灾情。他忽然想起昨日朝会时,司马懿应对曹休刁难的从容模样——此人虽只是个郎官,却有远超同龄人的胆识与担当,方才那番话条理清晰,句句切中要害。
“好,”他终于开口,“朕准你所请,明日便调拨粮款,由你全权负责凉州赈灾之事。”
他顿了顿,又从抽屉里取出一枚鎏金虎符,放在司马懿面前:“朕再赐你半枚虎符,可调动凉州境内的郡兵,若遇到地方官员阻挠,可先拘押后奏。”
司马懿躬身接过虎符,掌心触到冰凉的金属,心中一凛:“臣定不辱使命!”
离开皇宫时,夜色已深,街上的灯笼次第亮起,映着青石板路泛着微光。司马懿没有回驿馆,而是直接去了户部。
王主事正带着吏员清点粮袋,见他深夜前来,连忙迎了出来,脸上带着几分不安:“司马郎官,五万石粮食已清点完毕,只是十万石数额过大,库房现存粮食恐不足,需从周边粮仓调运,最快也要明日午后才能集齐。”
“明日午时前,必须集齐十万石粮食,”司马懿走进库房,目光扫过堆积如山的粮袋,空气中弥漫着陈粮的气息,“周边粮仓的调运事宜,你亲自去督办,若有延误,以抗旨论处。另外,调五十名户部吏员与两百名士兵,明日辰时在城门外集结,随我一同前往凉州。”
王主事面露难色:“郎官,十万石粮食需百余辆粮车,辰时集结恐……”
“王主事,”司马懿打断他的话,声音冷了几分,“武威郡的百姓已在生死边缘,多耽误一刻,就可能多一条人命。你若办不妥,我便向陛下奏请,换能办妥当的人来办。”
王主事见他神色严肃,不敢再推诿,连忙点头:“下官这就去安排,明日午时前定让粮车集结完毕!”
回到驿馆时,已是三更天。司马懿洗漱过后,却毫无睡意,坐在案前重新梳理赈灾计划——除了送粮送钱,还需在休屠泽设立安置点,组织流民开垦荒地,兴修水利。他想起急报里“孩童误食树皮”的描述,心中一阵刺痛,提笔在纸上写下“先安抚老弱,再组织青壮”,笔尖用力,将纸页戳出一个小洞。
次日辰时,司马懿带着五十名户部吏员与两百名士兵,先到城门外等候粮车。晨光熹微中,远处的官道上渐渐出现一串黑影,粮车辘辘的声响由远及近。
王主事骑着马跑在最前面,脸上带着几分疲惫,却还是躬身道:“郎官,十万石粮食已全部集齐,可即刻出发。”
司马懿点点头,翻身上马,正待下令启程,却见一队骑兵从侧面疾驰而来,为首一人身着黑色铠甲,面容刚毅,正是曹休麾下的部将夏侯威。
“司马郎官,”夏侯威勒住马缰绳,目光扫过粮车,“末将奉曹将军之命,前来查验粮款数额,还请郎官配合。”
司马懿心中冷笑,知道曹休是故意刁难,却还是面色平静地说:“夏侯将军,粮款数额陛下已有旨意,且有虎符为证,若将军不信,可自行查看。”
夏侯威翻身下马,走到粮车前,随意掀开几袋粮食,又打开钱箱看了看,却迟迟不肯放行。“司马郎官,”他忽然开口,“这些粮食多是陈粮,恐难满足凉州百姓之需,末将以为,需更换新粮再出发。”
司马懿眉头一皱,这些粮食虽有部分是去年的陈粮,却都经过晾晒筛选,并无霉变,夏侯威分明是鸡蛋里挑骨头。
“夏侯将军,”他声音冷了几分,“如今时间紧迫,若再更换新粮,至少需延误三日。凉州百姓多等一日,便多一分危险,将军若坚持更换,可随我一同入宫,向陛下奏请。”
夏侯威见司马懿不肯让步,又提及陛下,脸色有些难看——他本是奉曹休之命来拖延时间,若真闹到陛下面前,反倒落个“阻挠赈灾”的罪名。只能冷哼一声:“既然郎官如此说,末将便不再阻拦。只是郎官若在凉州出了差错,可别怪曹将军没提醒你。”
说完,他挥手让骑兵让开道路,策马离去。
司马懿望着夏侯威的背影,眼神渐冷。曹休此次故意刁难,显然是不想让他顺利完成赈灾之事,若他在凉州出了差错,曹休定会趁机发难。他深吸一口气,对队伍道:“加快速度,务必早日抵达武威郡!”
队伍一路向西,越靠近凉州,景象越是荒凉。路边的庄稼早已枯死,土地干裂如龟甲,偶尔能看到逃荒的流民,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扶老携幼地往郡城方向挪动。司马懿见状,让士兵拿出部分粮食,分给沿途的流民,并告知他们休屠泽将设安置点,可前往那里领取粮食。
流民们听闻有粮食,纷纷跪地磕头,口中喊着“谢郎官恩典”。司马懿看着他们绝望的眼神重新燃起希望,心中更加坚定了赈灾的决心。
十日后,队伍终于抵达武威郡。太守张邈早已带着官员在城门外等候,他面色憔悴,眼窝深陷,见司马懿到来,连忙上前迎接:“司马郎官一路辛苦!郡城内外已聚集流民八千余人,安置点的帐篷还在赶制,实在是……”
司马懿翻身下马,与张邈握了握手,直奔主题:“张太守,先将粮食分下去,优先供给老弱妇孺,安置点的事,我带来的吏员会协助你处理。”他顿了顿,又道,“即刻组织青壮修缮石羊河的水渠,若能引来河水灌溉,秋收或能有所指望。”
张邈躬身领旨:“下官这就去安排!”
接下来的日子,司马懿几乎日夜不休,一边监督粮款发放,一边指挥流民开垦荒地、兴修水利。他亲自到安置点查看,与流民同吃糙米饭、喝野菜汤,摸清他们的需求——有老人缺御寒的衣物,便让人从郡府的仓库里调拨旧棉絮;有孩童无人照看,便组织识字的吏员教他们读书写字。有一次,他发现负责发粮的小吏克扣粮食,当即下令将其杖责五十,并革去官职,震慑了其他官员。
在司马懿的努力下,武威郡的灾情逐渐得到控制,流民们有了粮食和住所,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张邈看着眼前的景象,对司马懿敬佩不已:“司马郎官,若不是您及时赶来,武威郡恐怕真的要乱了。”
司马懿却只是淡淡一笑:“这是我分内之事。如今灾情虽有缓解,但后续的安抚工作仍需加强,尤其是水渠修缮,绝不能半途而废。”
这日,司马懿正在休屠泽查看水利工程进度,忽然接到洛阳传来的急报——曹休向陛下奏请,说他在凉州“滥用职权,克扣粮款,私自动用郡兵”,导致流民不满。司马懿看完急报,脸色微沉,他知道,曹休还是发难了。
“郎官,这可如何是好?”李吏员焦急地问道,“曹将军在朝中势力庞大,陛下若信了他的话,您就危险了。”
司马懿却显得异常平静,他将急报收好,对李吏员道:“你即刻返回洛阳,将这几日赈灾的账目、流民的名册,还有修缮水渠的进度图纸一并带去,呈给陛下。我相信陛下自有明断。”
李吏员担忧地说:“郎官,您不跟我一起回去吗?若曹将军在陛下面前诋毁您,您不在场,恐怕难以辩解。”
“我若离开,水渠修缮就要停滞,刚稳定的民心也会动摇,”司马懿目光望向不远处正在劳作的流民,摇了摇头:你放心,陛下聪慧,不会轻易相信曹休的谗言。”
李吏员无奈,只能拿着账目与图纸,快马加鞭地返回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