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太极殿出来,陈群走在他身侧,步履缓慢。“郎官可知,方才在殿上,你拒了侍中之位,老臣倒松了口气。”
老臣的声音压得低,混着风声,像是从岁月深处漫出来的,“侍中虽近君,却是众矢之的。曹休那伙人本就盯着你,若你真接了,明日朝上,弹劾的奏折能堆满尚书台的案几。”
司马懿脚步顿了顿,转头看向陈群。晨光落在老臣眼角的皱纹里,竟辨不出是善意还是试探。“主事大人提醒的是。”
他垂眸,看着自己的靴尖——黑色的缎面沾了点清晨的露水,在阳光下泛着冷光,“臣不过是寒门庶子,能在洛阳立足已是侥幸,不敢奢求高位。”
“寒门庶子?”陈群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了然,“郎官这话,骗骗旁人尚可,骗不过老臣。河内司马氏虽非顶级世族,却也是累世官宦,你父亲司马防在灵帝朝便任京兆尹,你兄长司马朗更是曹操时期的名臣。再说你那‘装病避征’的手段,若非胸有丘壑,怎会有这般忍功?”
司马懿心里一凛,面上却依旧平静:“大人说笑了,臣当年不过是身子孱弱,怕误了军国大事,才敢暂避。如今陛下登基,正是臣效力之时,不敢再有半分懈怠。”
陈群点点头,不再多言,只是指了指前方的回廊:“前面就是尚书台了。记住,夜里陪陛下批奏折,多听少说,多看少问——帝王的心思,比战场上的敌军更难猜。”说罢,他拱手作别,转身走向另一条回廊,驼着的背在晨光里拉得很长,像一截枯瘦的老竹。
司马懿站在原地,看着陈群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才继续往尚书台走。
到尚书台时,文书房里已经热闹起来。李吏员正拿着一份文书,跟几个小吏争论着什么,见司马懿进来,连忙招手:“郎官可算回来了!你快看看,这份冀州的户籍册,上面的数字对不上,曹掾史说要咱们重新核对,可这都快到午时了,若是赶不上呈给陛下,咱们都得受罚。”
司马懿接过户籍册,指尖拂过泛黄的纸页——上面的字迹密密麻麻,都是用小楷写的,有些地方还被涂改过,墨渍晕开,模糊了原本的数字。他快速翻了几页,很快就发现了问题:“这里,巨鹿郡的户数多算了三百户,应该是抄写时把‘三’写成了‘六’。还有安平国的人口数,少算了五百人,许是漏了流民的登记。”
李吏员凑过来一看,果然如此,顿时松了口气:“还是郎官眼尖!咱们几个人看了一早上,都没发现问题。若是真被曹掾史罚了,这个月的俸禄可就没了。”
“无妨,”司马懿笑了笑,将户籍册递给李吏员,“你让人把错误的地方改过来,再重新誊抄一份,应该能赶在午时前呈上去。对了,方才陛下召我入宫,说夜里要我陪他批奏折,往后白日里的文书,可能要多劳烦你了。”
李吏员愣了愣,随即脸上露出羡慕的神色:“郎官这是要得陛下重用了!能陪陛下批奏折,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你放心,白日里的文书,有我们呢,定不会耽误事。”
司马懿点点头,没再多说,只是走到自己的案前坐下。案上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茶叶沉在杯底,像极了那些被遗忘在角落里的人和事。他拿起茶杯,刚要喝,却见曹掾史走了进来——曹掾史是尚书台的主事官,官阶比司马懿高两级,平日里对下属颇为严苛,尤其是对司马懿这样“突然受宠”的新人,更是处处刁难。
“司马懿,”曹掾史走到他案前,将一份文书扔在桌上,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满,“这份雍州的粮草报表,你昨日呈上来的,里面有几处计算错误,陛下看了很不高兴,让你立刻重新核算,日落前必须呈上去。”
司马懿拿起快速扫了一眼——果然,在计算雍州各郡的粮草存量时,他把武威郡的“五千石”写成了“五万石”,多了一个零。他心里暗自责备自己粗心,面上却依旧恭敬:“是臣的疏忽,多谢大人提醒,臣这就重新核算。”
“疏忽?”曹掾史冷笑一声,“郎官如今可是陛下面前的红人,怎么会有疏忽?莫不是觉得自己快要高升了,就不把这些琐碎的文书放在眼里了?”
周围的小吏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偷偷看着这边,眼神里带着几分看热闹的意味。李吏员想上前替司马懿辩解,却被曹掾史一个眼神制止了。
司马懿的手紧了紧,却还是耐着性子:“大人多虑了,臣从未有过这般心思。文书之事关系重大,臣定当仔细核对,绝不再犯同样的错误。”
曹掾史盯着他看了片刻,见他始终态度恭敬,没有半分不满,才冷哼一声:“最好如此。若是再出差错,休怪本官不客气。”说罢,他转身离去,走路的脚步声很重,像是在故意彰显自己的权威。
曹掾史走后,文书房里顿时安静下来。李吏员凑过来,压低声音:“郎官,你别跟他一般见识。曹掾史是曹休将军的远房亲戚,昨日你在陛下跟前驳了曹将军的面子,他这是故意找你麻烦呢。”
司马懿点点头,心里清楚——曹休的报复来得真快,先是在殿上发难,如今又让曹掾史在文书上找他的茬。看来在洛阳,他不仅要应对帝王的猜忌,还要提防宗室大臣的打压,每一步都得如履薄冰。
“无妨,”他拿起笔,蘸了点墨,开始重新核算粮草报表,“他找我麻烦,我便更要仔细,不能让他抓住任何把柄。你也去忙吧,别耽误了户籍册的事。”
李吏员叹了口气,没再多说,转身去忙自己的事了。文书房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那鸟鸣清脆,却衬得这文书房里的空气更加沉闷,像一块浸了水的棉絮,压得人喘不过气。
午时过后,司马懿终于把粮草报表重新核算完毕。他仔细检查了三遍,确认没有任何错误,才拿着报表去呈给曹掾史。曹掾史接过报表,翻了几页,见上面的数字准确无误,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冷冷地说:“呈上去吧,若是陛下再发现问题,唯你是问。”
司马懿躬身应道:“是,臣遵旨。”说罢,他拿着报表,转身走向太极殿。
从尚书台到太极殿,要穿过三条回廊,经过两座花园。此时正是春日,花园里的桃花开得正好,粉色的花瓣落在青砖地上,像铺了一层薄薄的胭脂。司马懿却没心思欣赏这美景。
到太极殿时,太监正在殿外等候,见他进来,连忙上前:“郎官可算来了,陛下正在里面等着呢。快随咱家进去吧。”
司马懿跟着太监走进殿内,一股檀香扑面而来,比清晨时更浓些。曹叡坐在御座上,面前堆着高高的奏折,手里拿着一支朱笔,正低头看着什么,眉头微蹙,像是遇到了难题。殿内很安静,只有帝王翻奏折的“哗啦”声,还有窗外风吹树叶的轻响。
“臣司马懿,参见陛下。”司马懿跪下行礼,声音压得很低,怕打扰到曹叡。
曹叡抬起头,见是他,眉头舒展了些:“平身吧,过来坐。”他指了指御座旁的一张小案,上面放着一盏茶,还有几卷未批阅的奏折,“这是今日下午刚送来的奏折,你先看看,有什么想法,跟朕说说。”
司马懿起身,走到小案旁坐下。案上的茶还是热的,冒着淡淡的水汽,茶香混着檀香,让人心里平静了些。
他拿起一卷奏折,是荆州刺史送来的,说荆州南部的蛮族叛乱,请求朝廷派兵镇压。他快速看完,心里有了主意,却没有立刻开口,而是继续看另一卷奏折——是扬州刺史送来的,说东吴在边境增兵,恐有异动。
曹叡见他不说话,只是默默看奏折,也不催促,只是拿起自己的朱笔,在一份奏折上写下批复。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很轻,却在安静的殿内格外清晰,像一滴水珠落在平静的湖面,激起一圈圈涟漪。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司马懿才看完所有奏折,抬起头看向曹叡:“陛下,臣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曹叡放下朱笔,靠在御座上。
“荆州蛮族叛乱,看似危急,实则不然。”司马懿缓缓开口,声音平稳,“蛮族素来勇猛,却缺乏纪律,且各部族之间矛盾重重,只要派一员得力大将,带着少量精兵,联合当地的豪强,加以安抚和威慑,便可平定,无需大动干戈。若是派大军前往,不仅会劳民伤财,还会让蛮族更加抵触,反而不利于稳定。”
曹叡点点头:“你说得有道理,那你觉得,派谁去合适?”
“臣以为,张郃将军可行。”司马懿回答,“张郃将军久经沙场,熟悉荆州地形,且为人沉稳,善于安抚民心,定能顺利平定叛乱。”
“张郃?”曹叡沉吟片刻,“张郃是太祖时期的老将,如今已年近六旬,会不会太过辛苦?”
“老将军虽年事已高,却依旧精神矍铄,去年还随曹真将军出征过凉州,立下赫赫战功。”
曹叡笑了,笑容里带着几分赞赏:“你考虑得倒是周全。那扬州之事呢?东吴增兵边境,你有什么看法?”
“东吴增兵,恐是试探。”司马懿拿起扬州的奏折,指了指上面的一段话,“奏折上说,东吴的军队只是在边境集结,并未有任何异动,且东吴大帝孙权近日身体不适,朝中之事尚且自顾不暇,不太可能主动进攻大魏。臣以为,只需让扬州刺史加强戒备,密切关注东吴的动向,无需派兵增援,以免打草惊蛇。”
曹叡接过奏折,看了看司马懿指的那段话,点了点头:“你分析得很透彻。看来,让你陪朕批奏折,是个正确的决定。”
他顿了顿,忽然问道,“司马懿,你入朝不过数日,却对朝中大臣、边境局势如此了解,甚至连东吴的内情都知道?”
司马懿心里一紧,连忙起身躬身:“陛下,臣只是在入朝之前,多留意了些各地的奏报和传闻,再结合自己的判断,才有这些浅见。臣不敢妄言了解朝中大臣和边境局势,只是尽自己所能,为陛下分忧。”
曹叡看着他,沉默了片刻,忽然笑道:“你不必紧张。朕只是觉得,你是个难得的人才,若是能为朕所用,定能助朕实现清明之治。”
走出太极殿时,天已经黑了。月亮挂在深蓝色的天空中,像一块白玉,洒下的月光落在青砖地上,泛着冷光。廊下的灯笼已经点亮,昏黄的光在风中摇曳,像一个个跳动的火苗。
回到驿馆时,伙计已经睡着了,只有门口的一盏灯笼还亮着。司马懿轻轻推开房门,将琉璃灯放在案上,点燃灯芯——暖黄的光漫开,照亮了案上的《孙子兵法》,也照亮了他疲惫的脸庞。他坐在案前,拿起那本《孙子兵法》,翻到“兵者,诡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