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驿馆窗棂时,司马懿已洗漱妥当。他将那件唯一还算齐整的青布襕衫仔细抚平,又对着铜镜理了理发髻——镜中男子面容清癯,眉宇间藏着几分未脱的青涩,唯有那双眼睛,亮得像淬了寒星,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昨夜翻《孙子兵法》时批注的几页纸,被他折好塞进袖中,指尖触到纸页上凸起的墨迹,心里竟生出几分踏实。
驿馆外的巷子里已响起零星的脚步声,挑着粥担的小贩吆喝着走过,热气裹着米香飘进窗内。司马懿揣好文书,随手抓了块冷硬的麦饼塞进怀里,便匆匆往尚书台赶。清晨的洛阳还浸在湿冷里,石板路泛着潮气,他走得极快,袍角扫过路边的枯草,带起细碎的霜粒。
刚转过街角,便见尚书台方向走来一队人马。为首的官吏穿着绯色官服,腰间挂着金鱼袋,正与身边人低声说着什么,身后跟着几个手持文书的侍从。司马懿下意识地往墙边靠了靠,目光落在那官吏腰间的鱼袋上——绯色官服配金鱼袋,是三品以上的大员,看那身形步态,倒像是昨日见过的尚书台主事陈群。
待队伍走近,司马懿躬身行礼:“下官司马懿,见过主事大人。”
陈群停下脚步,转头看他,眼中带着几分讶异:“倒是来得早。”
他抬手拍了拍司马懿的肩膀,指腹触到布料下凸起的肩胛骨,“刚入仕便有这份勤勉,不错。”
说罢,他朝身后的侍从递了个眼色,“你带仲达去文书房,让他先熟悉下今日要处理的奏折。”
侍从应了声,引着司马懿往尚书台后院走。穿过栽满松柏的小径,便看见一间宽敞的屋子,屋内摆着十多张案几,几个穿着青色官服的吏员已坐在案前忙碌,竹简与木牍堆叠如山,空气中飘着墨香与纸张的气息。
侍从指着靠角落的一张空案几:“司马郎官,你便在此处当值,有不懂的可问旁边的李吏员。”
司马懿道谢后坐下,刚将文书摊开,旁边的李吏员便凑了过来。
这李吏员约莫四十岁年纪,眼角堆着笑,手上却不停翻动着竹简:“这位便是河内来的司马郎官吧?昨日陈主事还在夸你呢。”
司马懿抬头笑了笑:“不过是随口献策,侥幸得到主事大人认可罢了。”
“郎官太谦虚了。”李吏员压低声音,指尖在案上轻轻点了点,“如今朝堂上,敢提军屯之策的人可不多。你没瞧见,昨日曹休将军听说后,脸都黑了。”
司马懿握着笔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向李吏员:“曹休将军?”
“可不是嘛。”李吏员往四周看了看,声音压得更低,“曹将军是宗室重臣,手里握着兵权,最不喜旁人动边境的事。你这军屯之策,若真推行起来,可不就断了那些靠运输粮草谋利的人的路?”他叹了口气,“咱们这些小吏,只求安稳度日,朝堂上的纷争,还是少掺和为妙。”
司马懿点点头,没再多问,只是低头翻阅案上的奏折。大多是各州郡上报的灾情与粮草账目,字里行间满是敷衍,有的甚至连数字都对不上。他指尖划过那些潦草的字迹,眉头渐渐皱起——大魏刚经历战乱,民生凋敝,可这些官吏却如此懈怠,若长此以往,国本堪忧。
正看着,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一个侍从匆匆跑进来,高声道:“陛下驾临尚书台,诸位郎官速去前院接驾!
司马懿跟着众人往前院走,心跳比平日快了几分。他走在队伍末尾,目光悄悄扫过前院——曹叡已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依旧是昨日那身明黄色锦袍,只是外面加了件玄色披风,墨发被风吹得微微晃动。陈群站在他身侧,正低头汇报着什么,曹叡听得认真,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石凳的边缘。
“臣等,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人跪地行礼,声音整齐划一。
“平身吧。”曹叡的声音比昨日听着更沉稳些,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冽,“今日过来,是想看看各州郡的粮草账目,陈卿,都备好了吗?”
陈群躬身应道:“回陛下,已备好,就在文书房。”
曹叡起身往文书房走,众人跟在身后,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司马懿走在人群里,目光落在曹叡的背影上——那背影不算高大,却挺得笔直,像株迎着寒风生长的青松,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进了文书房,曹叡走到最前面的案几旁,拿起一本账目翻看起来。他看得极快,指尖划过竹简的声音清晰可闻,偶尔会停下来,眉头微蹙,问陈群几句。旁边的吏员们都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屋内只有曹叡的声音与竹简翻动的声响。
忽然,曹叡的目光扫过人群,落在了司马懿身上。他停下翻账目的手,开口道:“你便是昨日提出军屯之策的司马懿?”
司马懿心头一紧,连忙上前一步,躬身道:“回陛下,正是臣。”
曹叡站起身,缓步走到他面前,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你说要派亲信大臣监督军屯,可有合适的人选举荐?”
他沉吟片刻,缓缓道:“回陛下,臣以为,监督军屯之事,需选既懂农事,又知军务之人。朝中大臣中,钟繇大人曾任司隶校尉,熟悉地方事务;陈群大人心思缜密,善于督责,若能让二位大人协同处理,必能事半功倍。”
他刻意避开了曹休等宗室重臣,又不会得罪宗室,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曹叡听完,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了:“你倒会选人。钟繇与陈群,确实是合适的人选。”他转头看向陈群,“陈卿,你觉得呢?”
陈群躬身道:“陛下圣明,司马郎官所言极是。”
曹叡又问了几个关于军屯的细节,司马懿都答得条理清晰。
曹叡离开后,文书房里的气氛才渐渐放松下来。李吏员凑到司马懿身边,一脸羡慕:“司马郎官,你可真厉害,竟能得到陛下如此赏识。”
司马懿笑了笑,没说话,只是低头继续整理账目。他知道,今日得到曹叡的赏识,既是机遇,也是危机——树大招风,他一个寒门出身的郎官,太过显眼,只会引来更多的猜忌与打压。父亲说的“藏”字诀,看来要时刻记在心上。
忙碌到黄昏,司马懿才从尚书台出来。街上的行人比清晨多了些,小贩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沿着街道往驿馆走,路过一家布店时,停下脚步——橱窗里挂着一件深蓝色的襕衫,布料厚实,针脚细密。他摸了摸怀里的钱袋,犹豫了片刻,还是转身走了进去。
“客官,要点什么?”店主是个中年妇人,脸上堆着笑。
司马懿指了指那件深蓝色的襕衫:“请问这件襕衫多少钱?”
妇人看了看他,笑道:“客官好眼光,这可是上好的松江布做的,要五百文。”
五百文,几乎是他三个月的俸禄。司马懿咬了咬牙,从钱袋里数出五百文递过去——他知道,在洛阳城,一身得体的衣衫,比什么都重要。
回到驿馆,司马懿将新襕衫仔细叠好,放进行囊里,又拿出那件旧襕衫,准备修补。油灯的光跳动着,映在他的脸上,他的手指灵活地穿梭在布料的破洞里,眼神专注。忽然,窗外传来一阵敲门声,他停下手中的活,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穿着灰色布衣的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年纪,手里捧着一个食盒:“请问是司马郎官吗?陈主事让小的给您送些吃食过来。”
司马懿愣了愣,连忙接过食盒:“有劳小哥了,替我谢过陈主事。”
少年笑了笑:“郎官客气了,小的先走了。”
关上门,司马懿打开食盒——里面放着两碟小菜,一碟炒青菜,一碟酱肉,还有一碗热粥。香气瞬间弥漫开来,他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他拿起筷子,尝了一口酱肉,肉质软烂,咸淡适中,比驿馆里的糙米饭好吃多了。
吃着饭,司马懿想起今日陈群的举动,心里泛起一丝暖意。陈群身为尚书台主事,却对他一个寒门郎官如此关照,想必是看中了他的才干。只是在这朝堂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陈群的这份关照,究竟是真心赏识,还是另有目的,他还需要慢慢观察。
吃完饭,司马懿将食盒收好,又坐在案前翻看《孙子兵法》。油灯的光渐渐暗了下来,他起身添了些灯油,继续看书。书页上的字迹在灯光下跳动着,那些关于谋略与兵法的文字,仿佛活了过来,在他眼前展开一幅幅波澜壮阔的画卷。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传来几声梆子响,已是二更天。司马懿合上书,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起身走到窗边。月光比昨夜更亮,透过窗棂洒进来,在地上铺了一层银霜。他望着窗外的夜空,想起今日与曹叡的对话,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这个年轻的帝王,或许比他想象中还要不简单。
他抬手吹灭油灯,房间陷入黑暗。躺在床上,司马懿却没有睡意——今日的经历,像一场梦,既真实又虚幻。他知道,从踏入洛阳城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便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前路漫漫,布满荆棘,可他别无选择,只能带着父亲的嘱托,带着自己的野心,在这权力的棋局里,一步一步,稳稳地走下去。
窗外的月光依旧明亮,映照着洛阳城的万家灯火。司马懿闭上眼睛,脑海里却浮现出曹叡的脸庞——那双锐利的眼睛,那沉稳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