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五年,洛阳的初春总裹着层化不开的湿冷。司马懿拢了拢洗得发白的青布襕衫,指尖触到布料磨出的毛边,又悄悄蜷回袖中。
城门楼子上的铜铃被风撞得轻响,他抬头望了眼那抹沉在灰云里的朱红,喉结不自觉地滚了滚——这是他第三次站在洛阳城外,前两次都因父亲的病退了回去,这一次,怀里揣着河内郡守举荐的孝廉文书,再没了退路。
城门处的卫兵正逐人查验路引,甲胄上的霜花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司马懿攥紧文书边角,指尖沁出的细汗洇开纸角,他深吸了口气,将脊背挺得更直些。
河内司马氏虽是望族,可到了他这一辈早已中落,父亲司马防不过是个闲职,比起那些骑马坐轿的世家子弟,他这身布衣,实在像粒混在珠玉里的沙。
他什么也没有说,只将文书双手递上。
卫兵翻了翻文书,又抬眼打量他:“温县司马氏?前两年告病的就是你?”
司马懿垂眸,唇角牵起一抹浅淡的笑:“家父病重,不敢擅离,如今家父好转,自当赴朝廷之召。”
话音刚落,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伴随着仆从的吆喝:“让让,让让!陈留王殿下的车驾!”
人群瞬间往后退了退,司马懿也跟着侧身,目光落在那辆装饰华贵的马车前——漆成玄色的车厢上嵌着银丝云纹,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下意识地抬头,恰好看见车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端坐的少年。
那少年约莫二十岁年纪,身着明黄色锦袍,领口袖缘绣着繁复的龙纹,墨发用玉冠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他正垂着眼看手中的竹简,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侧脸的线条利落,却带着几分未脱的青涩。可当他抬眼望向城门时,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像淬了冰的刀锋,扫过人群时,恰好与司马懿的视线撞在一起。
司马懿心头一紧,几乎是本能地垂下眼,屈膝行礼。他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片刻,带着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车帘落下,马蹄声渐远,他才缓缓直起身,后背已沁出一层薄汗。方才那少年,眉眼间带着曹氏皇族特有的英气,想来便是刚登基不久的新帝曹叡。
进了城,街道比城外热闹许多。挑着担子的货郎沿街叫卖,酒楼的幌子在风里摇晃,偶尔能看见穿着官服的人骑马而过,身后跟着侍从。司马懿按着文书上的指引,往尚书台所在的方向走,脚步放得极慢,目光却在暗中记下沿途的街景——哪处是世家大族的府邸,哪处是禁军值守的岗哨,甚至连街角茶肆里议论朝政的闲客,他都留意了几分。
尚书台在皇城东侧,是座灰瓦红柱的院落,门口值守的吏员穿着青色官服,见他走来,上前问道:“来者何人?”
“河内司马懿,应孝廉举荐前来报到。”他递上文书,吏员看了看,引着他往里走。穿过两道月亮门,院中的梅花正开得盛,白的粉的花瓣落了一地,空气里飘着淡淡的香气。
“你先在此等候,待主事大人忙完,便来见你。”吏员将他引到一间偏厅,转身离开。
偏厅里摆着几张旧案几,墙上挂着一幅《洛阳舆图》,角落里的炭盆烧得不太旺,寒意依旧能渗进来。司马懿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几上的木纹,耳边传来隔壁正厅的说话声,隐约能听到“粮草”“边关”之类的字眼。
不知等了多久,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穿着紫色官服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面容清瘦,眼神锐利。“你便是司马懿?”他开口问道,声音洪亮。
“正是晚辈。”司马懿起身行礼,姿态恭敬却不卑微。
“我是尚书台主事陈群,”男人走到案后坐下,拿起桌上的文书,“河内郡守在举荐信里说你‘通经史,善谋略’,你且说说,如今边关告急,粮草短缺,该如何应对?”
这个问题来得突然,司马懿却没有慌乱。他沉吟片刻,缓缓开口:“晚辈以为,粮草短缺,根源在‘屯守失调’。边关将士多,耕地少,而内地粮草运输路途遥远,损耗极大。若能在边境推行‘军屯’,让将士闲时种田,战时御敌,再令内地各州郡按人口缴纳粮草,由官府统一调度,既可减少损耗,又能保证供应。”
陈群抬了抬眼,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军屯之策,前朝也推行过,可效果不佳,你有何办法避免重蹈覆辙?”
“关键在‘督责’。”司马懿往前半步,声音清晰,“需派亲信大臣前往边境,监督军屯事宜,赏罚分明。若将士屯田有功,可减免徭役;若官吏贪墨粮草,立斩不赦。同时,可鼓励流民前往边境开垦,给予田宅,稳定人口,如此,军屯方可长久。”
陈群放下文书,手指在案上轻轻敲击,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你这想法,倒与陛下的心思不谋而合。昨日陛下还在朝堂上提及军屯,只是朝中大臣多有反对,说此举耗费人力。”他起身走到司马懿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且先在尚书台当值,做个协理文书的郎官,日后若有机会,可将你的想法奏明陛下。”
“谢主事大人。”司马懿躬身行礼,心中微定。
从尚书台出来时,天色已近黄昏。夕阳将洛阳城染成一片金红,皇城的琉璃瓦在余晖里闪着光。司马懿沿着街道往临时安排的驿馆走,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些,可想起方才在城门口与曹叡的对视,心头又泛起一丝凝重。新帝年轻,却眼神锐利,绝非庸主;朝堂之上,派系林立,世家与皇族的矛盾暗流涌动,他一个寒门出身的孝廉,要在这洛阳城站稳脚跟,怕是不易。
路过街角的茶肆时,他听见里面有人在议论新帝。“听说陛下登基后,日日批阅奏折到深夜,连太后的话都敢反驳呢!”“可不是嘛,前几日曹休将军举荐自己的亲信任刺史,陛下直接驳回了,说要‘任人唯贤’。”“依我看,这新帝年纪虽轻,却比先皇还要厉害,往后朝堂上,怕是要变天了。”
司马懿站在茶肆外,听着里面的议论,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变天也好,乱世之中,唯有变局,才有机遇。他抬头望向皇城的方向,夕阳正落在宫墙的飞檐上,将那道轮廓勾勒得格外清晰。他握紧拳头,指甲嵌进掌心——洛阳城,他来了。从今往后,他要做执棋者,而非任人摆布的棋子。
回到驿馆时,天色已黑。驿馆的房间不大,陈设简单,只有一张床,一张案几,角落里放着一个炭盆。司马懿点亮油灯,将文书仔细收好,又从行囊里取出一本《孙子兵法》,坐在案前翻看。油灯的光跳动着,映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神专注,偶尔会在书页上批注几句,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传来几声梆子响,已是三更天。司马懿合上书,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起身走到窗边。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在地上铺了一层银霜。他望着窗外的夜空,想起父亲临行前对他说的话:“仲达,你虽聪慧,却过于锋芒毕露,入了朝堂,切记‘藏’字诀。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他深吸一口气,将目光收回,落在案上的文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