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珩的梦中,除了他阿耶,还有他的阿娘。
相比他阿耶的咄咄逼人,他阿娘倒是一点不像他记忆中的样子,变得和蔼可亲了许多,一直拦在他阿耶面前,帮着他,护着他。
卢夫人字字泣泪:“郎君,你何苦动这么大的气,不过就是一次省试而已,一次不中下次再考嘛,你不管如何生气,也不能动手打他呀!”
在骆珩的眼中,他的母亲卢夫人是一个虚荣心很重的女人,从小便对他极尽苛责,每日的温书时间都要严丝合缝,不能早寐,亦不能晚寐,他的才学有任何精进之处,逢节赴宴,卢夫人一定会在相熟的妇人面前大肆夸谈一番,措辞夸张,须引得旁人连连称赞才罢休。
骆珩儿时,十分认可母亲的这种行为,甚至为了讨母亲的欢心而在众人面前卖弄,以此换得母亲对他的褒奖,不过随着年岁渐长,他懂得了一些道理,懂得谦卑,懂得藏拙,不喜在人前卖弄,对母亲的作风则是不知可否,甚至常有劝诫之言。
而他的阿耶骆歆,对他而言算是个慈父,温声细语,从无打骂,除了这次……
他记得阿耶是个孝子,而他也是个孝子……
骆歆的面庞依旧怒气横生,他瞪着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自己的妻和子。
卢夫人平日里敢与骆歆叫板,但若是骆歆真的发怒,她连大气儿都不敢出,她一切的威望与脾气,全然来自于他的丈夫,她若是安安分分的只在后宅兴风作浪,骆歆便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毕竟不痴不聋,不做家翁。
到底他们夫妇一体,骆欣知道卢夫人的所有动作都是为了骆珩的将来,他也是受益者,他便可端坐高堂,看着自己的妻子汲汲营营,在外为了骆珩的学业不断奔走,在内与骆府的几个仆妇斗个你死我活,骆骆歆则是那个什么都没做的——最无辜的旁观者。
可若是,骆珩真的让他失了脸面,比如科考落榜,他也是会像如今这样大发雷霆的。
骆歆的责骂依旧在耳边回想:“亏得你母亲为你多方奔走,求了你阿舅,将你调去了四门学,你就是这么报答父母的恩情的,你祖母年事已高,我本以为你若中榜,她能高兴一二,你难道没想过你若落榜,会让长辈多么失望吗?”
卢夫人泣道:“你消消气吧,我往后会督促珩儿加紧用功的,他下次,下次一定会高中的!”
骆歆为了让骆珩记住这次的教训,抄起一旁的竹板,作势就要往骆珩身上拍。
“子不教,父之过,今日我便先惩戒你,再惩戒自己。”
卢夫人大惊失色,她忽然鼓起勇气,握住了即将砸在骆珩身上的竹板。
“我是他的母亲,他不成器也有我的一份责任,郎君,你要打就打我吧,我愿意替他受罚!”
“你松开,你……”
刚刚一直低着头跪在地上受训的骆珩,瞧着自己母亲如此言行无状卑躬屈膝地在自己身前,身为男儿的最后一丝自尊被点燃,他突然像苏醒的猛兽一般,直起腰板,抬起头,直直对上自己阿耶的一双虎一样的眼睛。
他像是咬着后槽牙那般开口:“我考不中是我自己的事情,为何要想你们是否失望?”
骆歆直接愣在原地,一时间接不上话来。
骆歆一直觉得他的儿子最是孝顺,出生十九载,从未忤逆过他,无论骆歆说任何话,他都极尽顺从,这是骆歆第一次瞧见骆珩反抗的样子,他的眼睛如鹰般锐利,虽稚嫩,却锋芒初显。
“这么多年,阿耶对我的功课只是晨昏问候,你可曾像阿娘那般在我身旁两个时辰,米水未进?”
“再论省试,有多少人如我一般勤奋,更是离家千百里,却铩羽而归,草草收场,胜败乃兵家常事,科考亦是如此,每年的落榜者千万人,为何我就不能有半分的松懈,至于结果如何又岂是我能左右的,阿耶若罚,罚便是,莫要让我连累阿娘,这是我这个不孝的儿子的最后一点心愿了。”
“三郎!你可真有种,我不过是说了你几句,你从何蹦出这么多话来,难不成,你还要教训老子,如此忤逆不孝……”
“忤逆不孝?”骆珩冷哼着:“何为忤逆?我与父亲的想法不一致就要被谓之忤逆,父亲几近知天命的年纪,难道就没犯过错?父亲既犯过错,又怎知我不是对的,难道您连我的几句话都容不下吗。”
一旁的卢夫人吓得半死,她何曾见过骆珩如此模样,跪在地上,腰板却挺得笔直,对自己的阿耶吹胡子瞪眼睛的。
她只好在一旁充作和事者:“珩儿,你别说了,你父亲他只是一时在气头上,你静静听着就好了,什么都别说了,什么都别说……”
“阿娘,你瞧,你何其聪慧,你也知道我只要静静地听着就好,只要我如以前一般,听之任之,你们痛骂我一顿之后,便又会如慈父慈母那般管教我,可是……”
骆珩咽了一下口水。
“我即将弱冠,我不是个小孩子了,我不想听之任之,我不想用自己压抑的怒火去换你们的笑脸!我只是没有中榜而已,又不是杀人纵火,因何要受你们羞辱至此!我现在将这些话说出来,我觉得痛快极了!”
骆歆平息了自己的怒火,瞧着眼前这个与他争论得面红耳赤的儿子,缓缓道:“你如今,住的是骆氏家宅,穿的是骆府的衣衫,每日用的是骆府的饭食,甚至你能参加科考的资格,都是骆家给你的,你终其一生,都逃脱不了骆家的恩赐,这是你的根!有些话,你不想听,也得听。”
骆珩有些失望。
他说了这么多,可骆歆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知道为什么,只要他靠着骆家一日,他口中所说的道理再明朗,骆歆也不会真的当一回事的,此谓对牛弹琴。
他只能沉默。
“三郎,你今日有些心绪不宁,回你房间好好思过去吧。”
如此,骆珩被骆歆“软禁”了起来,名为思过,其实跟囚禁没什么区别。
骆珩也是个有脾气的,所谓的“软禁”还未隔夜,他就已经不知道用什么方法逃离了房间。
家奴发现给他送的饭食一直未动,这才发现骆珩已不在房中了,至于他去了哪里,所有人将整个房间翻了个底朝天,也没发现任何的蛛丝马迹来,没想到在如此情急之下他还能将自己的踪迹抹除,甚至做的滴水不漏。
骆歆知道此事的时候,靠在座椅上一动不动,良久,对家奴说了句:“去找吧。”
卢夫人哭得几近失声。
骆歆又补了句:“若是几日内依旧找不到,那便去官府上报。”
至于骆珩呢,他侥幸逃出家门,不知道自己去往何方。
他只能沿着自己儿时的记忆,选择了一条自己最熟悉的路,大约行进了一天一夜,终是走到了这座桥上。
只有桥下平静的湖水能够让他安宁。
他走得衣服臭了,鞋也险些磨破了,可他还是不分昼夜地行走,他心中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离骆府越远越好。
他记得,脚下的这座桥叫行安桥,儿时他嬉闹跑过时,险些跌入湖中,是他阿耶,一把拎起了他的后衣领,这才免于溺水,他努力地回忆着儿时的事情,发现他与父亲之间的回忆不全是痛苦,可至亲之间,是何时走到了这一步呢——话不投机半句多。
骆珩真想过就这么跳下去算了,他真的想过。
可转念一想,他竟又有些舍不得,舍不得他的阿娘,舍不下他的科考,舍不下他心中的未竟之事。
他最后到底是没跳。
可放弃了寻死念头的他,却不知怎么被后面的人一撞,径直跌入湖中。
那湖水冰冷刺骨,完全包裹着他,侵犯着他的每一寸肌肤。
骆珩忽而想起,儿时家中的丫头为他准备沐浴用的水,那次偏偏热水不够了,那丫头怕卢夫人责骂,便偷偷倒了一点凉水进去,说是凉水,其实就是常温的水,可骆珩这个人偏生极是怕冷,对温度的变化极为敏感,沾到水的那一刻便感知到水温的变化。
如今困住他的湖中水,比儿时那一次沐浴的水还要冷上千万倍,冷到他甚至感受不到四肢的存在……
突然,有一只瘦小的手拼命地揪住他的袖口,同时他的耳边传来了人的说话声,有一个声音在跟他说话,让他抓住眼前的浮木。
他还听到那人说:“我力气小,恐抓不住你……”
力气小……想来应该是个女子,莫不是天女下凡来救他了?上天看到了他的委屈和痛苦,是不是?
骆珩不知,他什么都看不清,意识也越来越模糊。
直到,一抹熟悉的清丽面庞映入眼帘。
这小娘子是谁来着?哦——他想起来了,她是那个前几个月投奔骆府的他名义上的远房表妹,她叫什么来着,他记不清了,好像是姓柳,柳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