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寒未褪,暮色苍茫,炊烟袅袅没入山雾,街边低矮的铺子零零星星亮起灯火,门前还点了灯笼,小镇规矩少,没有宵禁,天色沉下来路上还走着不少人。
枯枝积雪静静堆在瓦沟里,两道身影如点水轻掠,不曾惊动檐上的旧冬。
“师兄,我们这样像话吗?”
“有什么不像话的?师弟啊,江湖不止打打杀杀。”
月白风清,二位清正宗门弟子一身黑衣,在树枝上一站一蹲,像两只拢翅的黑鸟,预备趁夜飞入常府。
“可我总觉得这样不太好……”
“小霜儿,师兄教教你,以后走入江湖,千万别太老实。”
“为何?”
“因为以前我就喜欢欺负像你这样老实的人。”
“……”
常府的看守极为松散怠惰,三两家丁半闭着眼,杵着长棍撑在门边,灯下聚着好几只飞虫,也只有蚊子的嗡嗡声才能勉强让他几个抬起手活动两下。
“大晚上的,到底让不让睡觉了,以前也不用这样整宿守在门前的呀,不行了不行了,我得睡一会儿。”
“巴掌大点儿地方,放个屁整个镇子都能闻到,你说老爷是怎么想的……”
毕竟这个镇子早就串通一气,常通天又自信此事决不会被外人知道,二人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搜完了整所府邸。
果然在后院的柴房中发现了个正骂个不停的老头。
“常通天,我日你娘,我日完你娘我日你……”
谢霜呈悄无声息翻入房中:“先生别日了,我们来救你了。”
李尧之紧随其后,与老头对视一眼,随后瞥了眼不远处书房的位置,这老头被吓得往后一退,先是慌乱警惕地扫了遍两人,看到李尧之的眼神,竟一下子反应过来,眼神还在这两人身上扫视,嘴巴已经继续大骂道:
“常通天,你给老子等着,我要先日你老娘,我再日你老爹,我日你全家祖宗十八代先,你大儿子没□□,你二儿子□□长前边,哎呀累死我了……”
……
“哼,消停了?”
“咱们凭他叫,就是不给他水喝,那柴房阴暗潮湿,唯一透气的窗户口还这么高,他跑又跑不了,喊又喊不动,饿着肚子,再过两天,包准听话。”
在书房讲话的二人,竟然就是白天的茶棚摊主与大名鼎鼎的常大善人。
“这老东西,真当自己有多大能耐!我们常家重用他,那是他好命!我可是连宫里的人都看不起的!那些人净是酒囊饭袋。”
“就是就是。上回那个宫里的画师,也只是因为给他用的染料不好,颜色差着点,才坏了我们的大事。
“不然我们能赚到…一说到这事儿我就来气,我特意从京城买了些上好的颜料回来,这个老不死的,画到一半,竟然笑我,还将这些名贵的染料撒了我一身,必须要给他点儿颜色看看!”
“咦?我怎么记得你跟我说过今天有外人问起过这老头?”
“两个不知道打哪家跑出来的阔公子,大的脾气暴躁小的脑子蠢笨,这老头骂了几句小的,大的就要追着去给他报仇,被我哄得往北边去了。”
“哈哈,还是你聪明!”
二人推杯换盏,长篇谋划,殊不知,这蠢笨、暴躁、老不死的三人已经远在几里之外了。
十里外一处僻静树林。
李尧之提剑出鞘,唰唰几下寒光,便将紫烟先生身上的麻绳斩成几段。
“阁下就是赵老三?传说中的紫烟先生?”
“什么赵老三?他娘的,我一介文人,怎么给我取这种名字?”老头将手上的麻绳一股脑扔在地上,又原地蹦了几下,身上的绳段便一截一截掉了下来。
“老朽名叫贺韫清,想必你们也看出来了,我是大家族出生,既然你们救了我,有什么请求就尽管提吧,我反正肯定不会做那种知恩不图报的小人。”说到自己的大名,他语气里还有几分得意。
谢霜呈问:“是贺兰世家吗?”
“………”
“贺兰韫清,字瑞云,家中排行第六,您是瑞云先生吗?”谢霜呈追问。
“你们难道是…?贺兰敬月派来救我的?”贺兰韫清嘴角垂得越来越低,狐疑地盯着二人瞧,他怎么不记得他大哥不打算要他的命了。
谢霜呈拱手一拜:“并不是,我们二人都是玉清弟子,是特意前来请您帮忙修复两张画的。”
“原来是玉清山的人啊——”贺兰韫清听他用了“特意”两个字,眉眼舒展,非常满意,遂顺坡下驴道:“什么画?是被火烧了还是掉到水里去了?亦或是时间长颜色消减了?”
李尧之从后边儿的破驿站里拉来两匹先前备好的马,将贺兰韫清先托上马背。
“被火烧了,还能修复吗?”
“能啊!怎么不能!残月大师,知道吗?”贺兰韫清眯着眼睛朝他二人抬抬下巴,神情异常嘚瑟,“那画烧得跟煤炭一样,不还是一副一副让我修回来了?怕是他本人来了也要赞我两句,要不是我,他这些画哪里还能见世,早就化为一滩烂纸糊了,恐怕这世上都无人知道这十二幅画的存在呢!”
李尧之心头一紧,追问:“您复原了《灭煞图》?”
“啊?不错不错,你居然知道!贺兰敬月这个不要脸的老贼,居然趁着夜色把我的画偷走,抢去做他的功劳,我就知道苍天有眼,这世上还是有人知道我的本领的!”
夜里实在寒凉,谢霜呈拢紧外袍,却依旧微微发着抖,李尧之捂着他的手,一边将人往怀中揽一边抬头问:“您的意思是,灭煞图是被火烧了?”
扬州惨案至今查不到任何相关的消息,就是因为一场大火烧毁了整座府邸,李尧之明明知道,却莫名脱口而出问了这么一个问题,问完后脑中更是一片混乱,完全不清楚自己刚刚询问的目的。
脑中像是有许许多多的碎片,却就是怎么也连不起来。
“你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贺兰韫清古怪地瞥他一眼,“当年扬州惨案,一场大火烧没了一座府,幸好残月大师用的特制画纸里含有冰蚕丝,虽然内容烧得乱七八糟,可画纸没事,这才得以保存 。”
“小子,你要我复原的画,被火烧成了什么样子?画纸是否完整?是哪位大师所做?大师是否健在?”
李尧之不太懂这些:“不完整便复原不了么?”
贺兰韫清摆出一副神气的样子:“你瞧不起我啊?我可告诉你,以我的本事,什么复原不了?只是要更麻烦些罢了。”
“是你所做。”谢霜呈从李尧之的外袍中探出个脑袋。
“?”
“有人纵火挑衅玉清,将我们的藏经阁、珍宝阁都烧了,我师兄师姐拼死拼活,终于将贺兰世家送来的画救了下来,那些重要的经书都没来得及救。”
谢霜呈一张小脸苍白,缩在李尧之衣裳里,讲的话听起来非常真实可怜,连李尧之都忍不住偏过头去啧啧赞叹他的表现。
“我、你、这…再画几副送你便是!为了几副破画何必拼命!真是傻小子傻丫头!”贺兰韫清你你我我半天,被谢霜呈话里对他画作的肯定激得找不着北,一张皱皮老脸竟然微微有些红了,“既是我所作,那便十分简单了,说吧,我们什么时候去玉清山?老朽也略懂一些骑马的本领。”
“前边儿有个破庙,我们今夜歇一歇脚,明早便出发。”
“好吧!”
破庙不大,仅有正殿与一小间偏殿,四处都落着厚厚的灰,墙上还结着不少蛛网。
贺兰韫清睡到偏殿,二人就睡在神像后守夜。
这位“紫烟先生”被关了好几天,早就疲惫不堪,刚找到两个破蒲团,就迫不及待枕在脑后沉沉睡去。
李尧之阖眸深思,无论如何都觉得脑海里只有一片混乱,怀里的谢霜呈这时候挣动两下,李尧之半睁开眼,听他师弟闷声问:“师兄,我这样说算是在骗他吗?”
“那些画都是季长老的宝贝,他喜欢得不得了,若非有更重要的事,想必他也会拼死拼活去救,不算是骗。”
“大师兄,我总见你愁眉不展,你在烦恼什么?能与我说说吗?”
“闭嘴,再说话我点你睡穴了。”
好吧,又是没有。大师兄仍然觉得与他说无用。
师兄不高兴,分明就是从画被烧那一晚开始的,说书人讲画他喃喃自语,贺兰韫清提画他也紧皱着眉头,绕来绕去都是画,更何况这个灭煞图他也曾见过,他分明也懂这些,为什么师兄不愿意问他呢?
他懂得东西并不少,为什……
“别多想,快些休息。”
谢霜呈意识消失前,恍惚听见了这么一句话。
谢霜呈体内剧毒发作起来着实吓人,所以无论何时何地,只要环境安静,李尧之都会时不时探探他的脉象。
方才李尧之的指尖就摁在他的手腕上,他思虑过重,心绪不宁,李尧之便是第一个知道的人,这人也从不跟他废话,直接上手点了昏穴叫人乖乖闭嘴睡觉。
李尧之闭上双眼。
大雪簌簌坠落,四面八方忽然涌来了许多乱风,炭盆里全是燃糊了一半的黄钱纸币。
李府的大堂往来着许多面容苍白毫无生气的人,他们低着头,窸窸窣窣的,好似十分忙碌,却像无头苍蝇般没有目的,来回走动。
棺木前吊唁的人却怎么也点不着剩下的纸钱,白色灵纬翻飞,这时,长明灯却被一个佝偻的老人失手打翻,幽蓝的火焰瞬间点燃了整个灵堂。
灵堂之上,竟然端端正正放着一盆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