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年镇虽不大,街上却热闹非凡,跟李尧之说得完全不是一回事。
“锦娘,这支银簪子真好看,为夫给你试试。”
“夫君……”
“阿姊,你瞧瞧这蝶戏双花簪,还有这步摇,啧啧,真好看,不愧是景阳城里来的东西。”
“你怎么突然瞧起簪子来了?前些日子还说自己不爱打扮,莫不是要去——幽会你的情郎!”
“好呀!你取笑我!”
“啊哟!”
谢霜呈正偏头出神地瞧着一家乐器行,怀里突然撞进来个姑娘,下意识便将人往外推开:“抱歉、抱歉。”
那姑娘被他推了也不恼,反而正大光明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这个小少年面如冠玉、目如朗星、唇若涂脂、长得倒是十分俊美,若不是听了声音,还真叫人雌雄莫辨,只是年纪小得很。她转过身去,与被称作阿姊的另一姑娘嬉笑:“你瞧他,我撞了他,他还与我道歉呢。”
谢霜呈长年待在山上,很少与陌生人讲话,被人调戏也不知该如何回应,只想着抬脚走,却见李尧之也站在几个大姑娘中间,煞有其事地在一堆簪子里挑挑拣拣。
给遥筝师姐的?摊子边围得人太多,谢霜呈不太想过去,刚想走到一边远远等着,就听李尧之冲他大喊:“小霜儿,你快来试试这个!”
谢霜呈硬着头皮又走进高个大姑娘堆里。
他刚咬着牙打算去拉李尧之的手,想催他走,谁知这人手持一根梅花簪子,他刚一过来就给他插脑袋上了,还十分认真地稍微离远了上下瞧,最后十分满意地点头。
卖簪子的娘子突然笑道:“诶,公子,这边的簪子是给姑娘带的呀,给这位小郎君怕是不合适,您瞧瞧这钩月银簪,还有这红木簪呢?这都是给男子带的。”
闻言,谢霜呈脸上略显窘态,更是急得咬牙切齿,这分明是女子装扮的东西,李尧之竟然往他头上按,他要被笑话了!
李尧之却还兴致勃勃:“没有更好看些的吗?”
“哎哟,这男子的发簪还讲究什么好不好看的,或者您瞧瞧这支玉兰簪子呢?”
“这支不错,还有他头上那支梅花簪子,戴着好看,我一并买下了。”
谢霜呈摸着脑袋上的簪子,心里莫名想找一面镜子来瞧瞧,他还没看清这支簪子长什么样。
“再等等,舒音这丫头跟我要什么来着,好像是步摇?”
闻言,谢霜呈摸簪子的手陡然僵住,心中失落起来。这两支簪子,真的不是买给他的,原来是给师姐和师妹的吗?
李尧之又开始翻找。
谢霜呈心里莫名急切起来,火烧火燎的,不受控制地喊了句:“不行!”
集市热闹过了头,李尧之没听清谢霜呈说了句什么,莫名其妙地瞧着他,晃了晃手里的步摇:“蝴蝶流苏步摇,这个你也想要吗?”
“……”
“舒音这丫头,去年没送她生辰礼,恨不得撕下我一块肉来,诶,你觉得这步摇怎么样?”
“甚好。”
“你方才与我说什么来着?”
“没有。”
“你是不是热着了,咱们吃碗茶再走吧。”
摊子前围着一帮人,三两挎刀的剑客,还有几位得空偷闲的店伙计。
“…便说说这阴山之战!那李清云一人一马负长剑,淌过柳清河,再越阴山十八涧——以一人之力,围剿十二煞星!”
“这次新鲜,可我记得上次李大侠不是在观星崖围剿十二煞星的吗?”
“哎呀,您别管他在哪围剿的,反正这李大侠追杀十二煞星的事儿人尽皆知,结果是对的嘛!”说书先生摆着扇子,神情泰然自若悠哉悠哉,“不过您要是给我钱,下次我就说这李大侠是和你儿子三虎子一块儿去围剿十二煞星的,怎么样?”
“切,假的,一听就是来骗钱的。”
“残月大师的《灭煞图》上明明白白画的就是观星崖,十二副都是,你别吹牛了!退钱退钱!”
“娘的,你根本没给我钱!你才是骗子!”
“十二副灭煞图?”
李尧之是大侠李清云的儿子,这件事在玉清山并不是秘密。谢霜呈见李尧之端着茶碗,皱着眉频频看向那个说书先生,口中还喃喃念着什么东西,仿佛是在疑惑不解什么。
“师兄,你爹一定很威风,我小时候听人讲,能被画进画里的,都是鼎鼎有名的大英雄。”
李尧之转过头来看他,眉间的愁云瞬间散了:“你倒懂得不少。”
这说书的方才还在讲李清云,被众人奚落一番后又说起天月剑闻明昭来,他挥开扇子,语气十分惋惜:“这闻明昭一死,天月剑派恐怕只剩个空壳了。”
“他的几个徒弟不是不肯下山么?”
“他们手头没有铺子田庄,哪里来的钱,买米买粮要钱,买把剑来练天月剑法也要钱,说这些话只是一时天真,估计再过两个月就乖乖回家去了。”
李尧之才舒展开的眉头又皱起了起来,他还以为这天月派仅仅是一时群龙无首,却没想到已到了弟子不得不下山求活路的地步,看来赶赴三尖一事已不能再拖下去。
谢霜呈问:“我们什么时候去找那位大师?”
李尧之朝着四处奔忙的茶棚摊主招招手,递了五个铜板给人家。
“客官,两碗茶给一个铜板就行,您给太多啦!”
“打搅,请问您知道这里是否住着一位被称作紫烟先生的人物吗?”
“紫烟先生…”摊主皱着眉,“哦——您是说那个拿着假画招摇撞骗的老无赖赵老三吧?二位是外地来的吧,不知道这骗子的真面目也正常,前些日子他卖假画被常府的人发现,报了官,官府将他收押了一阵子,他还不起钱,常府也没为难他,只是将他赶出镇子叫他不能再祸害别人。”
“卖假画?”
“没错没错,就是他,这老头是三个月前来的我们镇,他号称能复原所有破画旧画。”
谈话间,摊主起身主动给他们添了茶,绿中带黄的茶水倒入陶碗,滚烫的热气瞬间升了起来,打着圈的水面浮起两叶碎茶渣。
李尧之身体往后倾,视线下移,莫名插了句话:“掌柜的,您身上这块儿玉不错啊。”
闻言,这人手一抖,茶水险些泼出来,眼神躲闪,支支吾吾的。
李尧之朝他微笑了一下,又递出一两碎银,摊主放下茶壶,在腰间系着的破布上抹了一把手,接过银子:“嗐,我们这镇子以前打过仗,是处古战场,家家户户便有了些宝贝。正因如此,所以找他的人不少,他这才有了不小的名气,可有一次,常府的人去找他修画,竟发现这人所谓的复原,就是自己将那些画重新画一遍。”
“哦?先前没有人发现吗?”
“对呀!我想想,好像是个什么王爷过寿,常家的老爷子与这王爷私交甚好,王爷爱画,常家便将一副江山图送来修补,结果送到京城被宫里的老画师发现调了包,常老爷子险些丧命呢!”
“这件事说出去丢人,也就是我们镇子上知道,皇宫里头知道,二位少侠您看……”
李尧之摆摆手:“得了,我们又不关心这个。你也不必跟我们废话,只消告诉我,他被赶出去后往哪个方向去了?”
“往北去了,从镇子的北门出去,再走六十里就是大黑牛镇,这贼心不死的老赖恐怕要到那里去接着骗人了。对了,二位看着身份金贵,找他这么一个江湖骗子,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我们……”
“有些私仇,他曾经咒骂欺辱我,我哥哥要为我讨个公道。”谢霜呈突然开口,打断了李尧之。
李尧之挑眉瞧着他。
“哦——那你们得尽快启程啦,这老不死的腿脚快得很,现在已经走了三日,再晚恐怕追不上了,这位小兄弟方才想问什么?不用与我客气。”
“啊,我想请问常府是什么地方?方才总听你提起。”
“是我们这儿一户富庶人家,常家老爷名叫常通天,他爹在京城做官,哥哥又拜入凌霄门下,逢年过节便给我们发米发粮,一家子人好得不得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一路走来总有人在讲常大善人,原来是一个乐善好施的大好人。”
“是啊,遇到这样的善人,是我们镇子的福气。”
李尧之与谢霜呈对视一眼,拿剑起身。
“二位慢走!”
二人向北而去,在街角又转了几条巷。
“小霜儿,方才你瞧出什么来了?”
谢霜呈沉吟片刻:“他一个做茶水生意的小摊贩,连收银子的柜台都没有,更别提什么账房先生了。可他的衣袖上沾着好几滴墨汁,袖口也染上了两块黄、红污渍,我想这些都是用来作画的染料,不过他应该不知,这种藤黄染料如果不小心将其溅到衣物上,非常难清洗。那些薄红,想是藤黄原色不好调配,薄层多染时份量不够,后涂又粉气,所以在点花蕊便加入少许朱磦。师兄,这紫烟先生怕是还在镇上。”
李尧之有些惊讶,他家师弟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一开口却懂得这么多东西。
“我这么说,他应该会觉得我们急着要走,你听他说的那些话,好像很憎恨这个人似的,刚刚还只是老泼皮老无赖,我们一说有仇,都变成老不死了,他怕是以为越这么说,我们便越以为他们之间没有关系吧。”
“师兄,你是不是早就看出来了?”
“说得很好,”李尧之笑着夸他一句,又抬眼看向远处繁华的酒楼,“没有,我也是刚刚才想明白,丰年镇短短几年变得如此富庶,说的好听,其实本来就是靠偷偷变卖些陪葬品。毕竟什么仗能在两头夹道的峡谷里打?”
“倒是我们来的路上,小霜儿,你记得那座矮山么,那地方背靠山体,前方开阔无比,面朝一大片湖泊,是藏风聚气的格局,没猜错的话内里应该有一座古墓。可我瞧着山上的墓完好无损,尚未被人发现,他们在镇子边挖的就是几个陪葬坑。”
“还有,这个人的画到了宫里才被发现,可见技艺了得,如果他们不傻,就应该知道这个镇子非常需要这门手艺,毕竟他们已经享过不劳而获的福,哪儿肯再吃苦。真正的古画终有一天会卖完,可若是有一个人一直在造新的,就不一样了,这里的名声已经传出去了,自然会有人上赶着来买。”
“我想这紫烟先生,现在恐怕就在常府做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