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道人还未醒。
离恨目光落在床榻那人身上,将最后一点沉龙雪煮了,茶香四溢。
这病发作的不是时候,看来是嫌他不够累,真叫人不省心。
趁这功夫,他掏出几截木料,刚好够雕一个人像的份量,乌木透着淡紫色的光泽,如金似玉,绝非凡品,寻常利器不能破。
金精刻刀一笔笔削出雏形,是个妙龄女子,待细细琢磨,神情却有些凄苦不甘,不知过了多久,已然惟妙惟肖,十分逼真。
离恨点点头,拿出一块胡桃大小的魂石,放进女子心脏位置的凹槽内,原本的死物居然转动双眼。
“蕴养了这些年,神魂终于稳定。”说罢,又在上面刻下自行吸收天地灵气的阵法,最后将自己的一道剑意注入其中,如此已大功告成。
李知行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师父惬意地坐在摇椅上,旁边还有个女子斟茶摇扇,细看竟是个木偶,很是精巧。
“师父,这是何物?”
离恨睁眼,笑道:“剑傀。”
“想不想出去看看,知行。”
李知行诧异,她从小生活在这里,虽然师父常给她讲外面的事情,却没想过有一天他们要出去,而且这么突然。
“师父,我们要出去了吗?”
离恨摇摇头,“给这剑傀取个名字吧。”
李知行又看向剑傀,师父给她穿了浅绿色的衣裳,很好看,让她想起师父教她的那句‘绿意初回草木新,山光水色净无尘’。
“不如叫……绿意?”
两个字一出,剑傀手里的团扇唰得掉在地上,翕动嘴巴,似乎想要应答。
离恨讶异道:“看来她想要这个名字,就叫绿意好了。”也许是冥冥之中的缘分吧。
他醒来时察觉到有外人进入大阵外围,前往查看发现是个濒死的女子,身上带着剑伤,怀里抱着襁褓,想来是被人追杀无路可退跳下来搏这孩子姓命,他为她临死前眼里迸发的希冀所感,抱起女婴,同时用魂石保住了她将散的魂魄。
这孩子他取名知行,同他姓李。
“就让她伴着你吧。”
李知行莫名觉得这剑傀很亲切,点头应下。
和往常没什么两样,她练着日复一日的剑法,从日头升起到日头落下。当然,还有吃一粒甜味儿的辟谷丹。
可李知行总觉得会有事情发生,而这种预感果然成真了。
枫谷从未下过雨,眼下却有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迫,李知行慢慢停了剑,她看着师父起身望着乌云密布的天,对她说道:“知行,大阵马上要开了。”
“你出去后,拜入沧浪太华遗留在此界的长绝峰一脉,记得师父和你说过的话吗,如果有一天你真的做到了,找到当年的真相,大白于天下,别让这群先辈白白葬送在这谎言里,不得瞑目。”
离恨仔仔细细地将李知行看了个清楚。
剑眉星目,瞳如点漆,沉静如水,透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稳重,七岁,也不过七岁而已,其实他很想看着她长大。
李知行心里那股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不断撕扯的感觉更严重了,“师父呢,师父不和我一起出去吗?还有济宁师伯他,他呢?”
离恨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几年如一日。
李知行想要再问,可是风太大了,越来越大,离恨拎起她飞到天上,她回头看向茅草屋,一下就被风吹散架了,好像还砸到了济宁师伯……
“哪个兔崽子砸的爷爷!”疯道人这会儿睡得正香,睁眼一看房顶都没了,风卷得乱七八糟的窗户木板全追着他砸,他在下面转圈跑,“救命啊,救命啊!”
李知行沉默,济宁师伯看起来还没康复。
天色愈暗,狂风拔地而起,枫叶离树,腥风血雨之感弥漫开来。
古老的阵纹从地底浮起,密密麻麻的上古字符散发出厚重的气息,肃杀不可侵犯,闪烁着最后的光辉。
从破损的一角开始,逐一熄灭,每熄灭一个字符,天就暗上一分,到最后伸手不见五指,漫长的等待时间里透漏的诡异令人心悸。
就当最后一个字符要熄灭时,瞬间闪过猩红的光芒,照亮了这片天地,原本熄灭的字符飞速亮起连结成一个新的阵,直冲云霄,本该失效的阵法爆发出巨大的能量轰向方圆百里。
离恨护着李知行抓起一旁的疯道人飞速后退,“是阵中阵。”阵中嵌套的是传送阵,如果没演算错,是通往沧浪的传送阵。
他盯着天地间唯一的红色光柱,眉心紧蹙,那阵中好像有什么东西下来了……
与此同时,沧浪。
伏星台。
星轨前的蒙眼道人骤然睁眼,小玉壶现世,也就是说师尊他,要出来了!
除伏星台,一直关注界域波动的还有相思门。
魂殿内,日常看管命灯的弟子瞪大眼睛,微弱了快百年的命灯竟然窜得燃了起来,看清姓名后疯了一样往外跑,“离恨剑尊!离恨剑尊的命灯亮了!”
……
李知行从师父身后探头看向那缓缓流动的红色光柱,她好像看到一团团不成型的黑色物体疯狂涌入,无端感到一丝抵触,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排斥。
“师父,我看见里面的东西了,很不舒服。”
离恨闻言一怔,顾不上李知行到底如何看到的,开口道:“知行,你看见什么了?”
“像是……邪物?”
话语间,那黑色物体已快速从天顶下沉到地上,竟要顺着光柱冲出来,阴冷邪气聚拢凝实。
遭了,困阵还没破,是因为传送阵没有停止,类似的嵌套阵法一旦完成转换便会同时运行,只有新阵停止旧阵才会停止,等到这群东西彻底降临,传送阵必定关闭,而困阵则会打开,届时才是大阵彻底停止的时候。
这是有人要毁了这片大陆,必须要在传送阵结束之前将这群东西绞杀。
“知行,看好你师伯,在这等师父。”一道灵力罩住李知行和疯道人,离恨当机立断飞向红色光柱。
离得越近越感受到这股阴邪之气,如人间至恶汇聚而成,不计其数的黑色物体从中冒出,察觉到生机出现,饥渴地朝离恨扑来。
照霜剑出,两界相连不止将邪物送来,还有充沛的灵力灌入,沉寂了百年的离恨剑尊终于拿回了属于半步合体期大能修士的力量。
衣袂翻飞,剑光流转之间一片片黑色倒下,可下一秒又被源源不断的黑色填满,仿佛杀不光灭不绝,虫豸般不知恐惧。
离恨左手掐诀,须臾间咒成,数千道咒文散发清光正气,灼烧得四周秽物邪气发出尖细喊叫,不同于安抚李知行体内躁动的简易法诀,这是真正的降情清魔咒。
李知行紧紧地盯着黑色漩涡中那抹白。
不对,有哪里不对,她不停地观察这些怪物滋生的频率,有了咒术的加成,黑色物体填充的速度降了下来。
东方位三百八二个,灭二百一十六,添六十五,西方位五百四十三,灭四百,添四十,南方位一千零五十,灭八百七十六,添……七百九十一!多了近十倍!
离恨显然也发觉不对,尝试攻击不同位置,面色愈发凝重,如果这东西杀不死,纵使他修为再高也是无济于事。
李知行想要找出黑色物体的弱点,她能感觉到自己对这邪物十分特殊,按理说离得这么远她一个小小的炼气修士不可能看得清,偏偏她看到了。
她调转灵力运目聚焦,扫视着每一分变化,刚出现的,被斩半的,全身湮灭的,最后落在一个后方的邪物上,李知行神魂一震,不由皱眉,加大力度想要看穿它身体内的不同,眼睛突然刺痛不已,她抹掉脸上淌下的血珠,看到了。
“师父!左手第十一排第一百零一,杀了它!”李知行夹杂灵力用力一喊。
离恨闻言当即朝其斩去,而就在李知行喊出来的一瞬间,那第十一排第一百零一个瞬间看向她,并没有率先逃跑,李知行诡异地觉得它对她笑了,下一瞬被离恨斩灭。
斩灭后邪物果然不再增多,可李知行不知被那邪物的笑惊到了还是怎么,她感觉脊背窜上股凉意,仿佛有双眼睛在看着她。
远在沧浪,一座精美的府邸中,男人看向远处,抚过断掉一节的辫发,勾起唇角:“原来你在这儿,找到你了。”
真敏锐啊,不知道能不能活过今晚呢,太让他期待了……
李知行的直觉没错,就在师徒俩以为危机过去时,天地相接的甬道里涌入了更多的邪物,虽然死去的不再复活,数量也足够怖人。
离恨以劈山填海之势,接连十剑,灭尽方圆百里内黑潮,黑潮再次蔓延上来将他围住,这次却没有再填补上来,而是转头冲向李知行,数息之间离恨杀尽邪物时,另一波腐蚀了灵力罩直冲李知行面门,李知行根本来不及反应。
“知行!”离恨目眦欲裂。
砰!
黑色物体炸裂飞溅,尘埃退却,泛着蓝光的罗盘悠悠挡在前面。
“当老子是死人啊!”疯道人扣了扣耳朵,往边儿上一弹。
“师伯你好了就太好了。”两个字,及时,李知行第一次觉得济宁师伯这么靠谱。
“哼哼。”疯道人瞥了一眼她,这丫头心里想的什么别以为他不知道。
离恨的心终于又跳了,醒得真是时候。
没人注意到的是,天,漏了。
原本因为沉渊之战受损的界壁十分薄弱,强力被大阵扭转开启传送阵,不断传送超过承载能力的邪物已经让它临近破碎,而黑色物体似乎察觉到这一点,全部返回啃噬攻击界壁。
整个小玉壶界为之一颤。
“不好!”离恨朝着即将破碎处飞去,难道又要重蹈当初的覆辙吗。
疯道人望向苍穹,“看来我们两个老不死的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啊。”同样飞身而去。
不能再生的邪物好杀得很,并且品阶不高,对他们来说切西瓜一样,只是蚂蚁多了大象也扛不住。
疯道人从周围汲取灵力不断注入罗盘试图稳定住界壁,却杯水车薪,耳边飘来离恨断断续续的声音:“相思门阵道传承中有一封印之阵,我一个人做不到,你帮我……”
“什么阵?”
“……九幽诛魔祭魂阵。”
“呵,疯子。”
比他这个真疯子还疯。
绿意初回草木新,山光水色净无尘。——《提画》
山雨欲来风满楼。——《咸阳城东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困幽开玉壶现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