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的清晨,薄雾尚未散尽,一顶半旧的官轿从江都县衙侧门抬出,前后仅有数名衙役随行,显得颇为低调。轿中坐着的是江都县丞陆元维,以及他的孙子,如今也是魏有之麾下钱粮师爷的陆良平。
陆元维年近花甲,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眼神却温润而通透,透着多年地方宦海沉浮积累下的智慧与淡然。他捋着胡须,看着身旁正襟危坐、略显紧张的孙子陆良平,眼中闪过一丝慈爱和期许。
“良平啊。”
陆元维缓缓开口,打破了轿内的沉默。
“此次‘春行’,非是游山玩水。一县之长治,根基在乡野,在闾里。钱粮刑名,最终都要落到这一村一户,一田一亩之上。这些时日你跟在令君身边也学了不少东西,算来令君比你还小上两岁呢,如今你处理文书账目已有章法,但终究是隔了一层。此番,爷爷带你用脚去丈量这江都县的土地,用眼去查看这田间地头的实情,用耳去倾听这父老乡绅的呼声。这,才是为官理政的根本。”
陆良平不过二十出头,面容俊秀,带着书生气的文弱,但眼神清澈,态度恭谨:
“孙儿明白。定当悉心学习,不负祖父与令君的期望。”
他深知这次随祖父下乡考察“春耕”,实则是魏有之与祖父对他的一次重要考核,也是他跳出文书工作,真正理解基层运作的关键一步。
陆元维满意地点点头,吩咐轿夫:
“走吧,先去最东边的陈家村。由远及近,慢慢看,仔细听。”
官轿晃晃悠悠,出了城门,沿着乡间土路,向着远离扬州城的方向行去。
陆良平掀开轿帘一角,望着窗外初春的田野,新绿初绽,农人已在田间忙碌,心中充满了对未知旅程的期待与一丝忐忑。
这一路,预计要走遍江都县下辖的主要村镇,没有一月时间,怕是回不来。
与此同时,江都县衙二堂,气氛却与那渐行渐远的春和景明截然不同。
魏有之一身官袍,端坐公案之后,面沉如水。
自打从卫所将人借回来后,她便开始了对仙女镇民田侵占案的审理,结合锦衣卫已经审出来的东西,她要在春耕结束前先将这案子结了。
连日来的审讯,让她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但眼神却越发锐利。
张诚那边的消息尚未传回,李崇文依旧下落不明,仿佛石沉大海,她不能坐等,必须从已有的突破口继续深挖。
杨家,这个因私盐和民田侵占案倒台的豪强,其家主杨宪及其几个核心子弟、管事如今都成了阶下囚。
魏有之决定将审讯的重点重新拉回到他们身上,希望能找到与李崇文失踪、乃至可能与白莲教牵连的蛛丝马迹。
“带杨宪!”
魏有之声音清冷,掷地有声。
很快,披枷带锁、形容憔悴的杨宪被衙役押了上来。昔日里在扬州城呼风唤雨的杨老爷,此刻已是阶下之囚,但他眼中仍残留着一丝不甘与桀骜。
“杨宪。”
魏有之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切入主题。
“你杨家私盐往来,数额巨大,绝非你一人所能操持。盐课司内,除了李崇文,还有谁是你们的保护伞?李崇文如今身在何处?”
杨宪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了看魏有之,咧开嘴,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魏大人,该说的,我都说了。锦衣卫那边的大人们都去验过了,至于私盐之事,我也交待了,就是李崇文拿了大头,至于他人……嘿嘿,树倒猢狲散,说了又有何用?至于李大使去了哪里,我一个囚犯,如何得知?”
“冥顽不灵!”
魏有之拍了一下惊堂木,声音不大,却自有一股威势。
“杨宪,你杨家侵占民田数百亩,逼得多少人家破人亡?你以为你不说,本官就查不出来吗?那些田契是如何过户的?卫所那边,是谁给你们行的方便?这些,莫非也都与李崇文有关?还是说……牵扯到更上面的人,或者说……一些‘不干净’的东西?”
她刻意在“不干净”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目光如炬,紧盯着杨宪的反应,不知为何,她觉得杨宪同那白莲教也是有关系的。
这不是她自己臆想的,而是在抄没杨家时,锦衣卫从他家一处柴房下找到一间密室,那密室中供着的,是一尊变体形象的弥勒佛,倒是符合白莲教中‘无生老母’的样子。
杨宪闻言,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眼神闪过一丝慌乱,但随即又强自镇定下来:
“魏大人明鉴,田产之事,皆是按……按规矩办的。至于什么干净不干净,小人不知。”
魏有之敏锐地捕捉到了他那一瞬间的慌乱。
她不再逼问,转而拿起一份卷宗,慢条斯理地说道:
“据本官所知,去年腊月,你曾派人送了一份厚礼至盐课司,不是给李崇文,而是给了一个姓王的书办。可有此事?这王书办,与李崇文关系匪浅吧?他如今,又在何处?”
她这是在诈他,也是在试探。有些线索,看似无关紧要,却可能串联起关键节点。
杨宪的脸色变了几变,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显然没料到魏有之连这种细节都注意到了。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什么,但最终只是低下头,闷声道:
“小人……小人记不清了。”
杨宪送礼这事倒不是锦衣卫那边审出来的,是去岁张诚同盐课司的书办打听来的,此时魏有之抱着有枣没枣打一杆子的态度诈杨宪一下。
可就是这一诈,还真让她发现了些什么。
审讯陷入了僵局。
杨宪像一块滚刀肉,深知言多必失,更怕牵扯出他背后可能存在的、连他也畏惧的势力。
魏有之知道急不来,吩咐衙役将杨宪带下去,严加看管,她揉了揉太阳穴,感到一阵无力,线索似乎就在眼前,却隔着一层捅不破的窗户纸。
正要叫人去将那王姓书办提来,却听长随来报,知府高崇义请她过府一叙。
按下心思,吩咐左右先将那王书办监视起来,自己起身随前来的长随一道出了县衙。
知府衙门后堂,高崇义屏退了左右,亲自给魏有之斟了杯茶,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轻松和凝重的神色。
“子慎啊,这几日辛苦你了。
高崇义叹了口气。
“今次的案子,牵扯甚广,不好查啊。”
“府君大人信任,下官自当尽力。”
魏有之躬身道。
“嗯,”
高崇义点点头,压低了声音。
“告诉你个消息,周御史这几日,吃住都在盐课司,带着户部的人,正在全力清查盐课积弊,看来是不查出个子丑寅卯决不罢休了。”
魏有之心头一动,这意味著周廉暂时无暇他顾,不会过多干涉她的查案方向。
高崇义接着道:
“还有,东厂来的那位曹敬曹掌班,前日已经离开扬州,往淮安去了,说是奉旨巡查漕运,已经进了淮安都指挥使司。”
魏有之眼中闪过一丝亮光。
东厂的人离开了!这意味着在她头顶上最令人窒息的那道视线,暂时移开了。
高崇义看着她,意味深长地说道:
“子慎啊,如今这扬州地界上,能在你查案这事上指手画脚、问东问西的人,可都不在咯。”
他这话说得含蓄,但意思再明白不过——这是她放开手脚,大胆去查的绝佳机会,且这话里另一层意思就是,这案子的功,是落在他与魏有之手中的!
魏有之立刻起身,深深一揖。
“下官明白!多谢府君大人提点!”
高崇义摆摆手:“去吧,把握好时机。本官也希望这案子,能早日水落石出,还扬州一个清净。”
离开知府衙门,魏有之的心情比来时振奋了不少。
周廉专注于盐课,曹敬远走淮安,她确实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行动自由。
虽然杨家这边的审讯暂时没有突破,但现在,她可以更果断地投入资源,而不用担心过多的掣肘
她回到县衙,立刻修书两封。
一封是给暂住黄家庄子的扬州卫所总旗赵奎的,命他加强扬州城周边区域的警戒和侦察,注意任何可疑人员往来。
另一封是给张诚的密信,询问最新进展,并授权他必要时,可以动用一些非常手段,务必尽快找到李崇文的行踪。
信使带着密信匆匆离去。
魏有之站在签押房的窗前,望着庭院中开始抽芽的古树。
春意渐浓,但她的心头,却笼罩着比冬日更深的寒意。
陆元维祖孙正在田野间丈量民情,而她,则要在官场与江湖的迷雾中,为这座城池,寻找一丝破晓的光亮。
她知道,接下来的扬州注定没有什么平静的日子,只要张诚那边一有消息,这城便要迎来另一场人‘天灾’。
想到此处,她有些感慨,抬头往黄府的方向看了一眼,她有些想见黄小姐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她在自己身边时,好像那些不安都会被一一抚平。
深吸一口气,魏有之准备换身衣服再去杨家看看,风雨欲来,她必须在此之前,做好一切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