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有之站在朱玉宁身侧,看着她从容不迫、条分缕析的侧影,心中涌动着复杂的情绪。
欣赏其智慧,感激其援手,但那份因对方身份和彼此牵扯而生出的迷茫与悸动,也更深了一层。
良久,王安邦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但这份决断,带着军人讨价还价的直接与强硬。
“好!”
他吐出一个字,声震营帐.
“既然黄小姐……和魏县令,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将利害关系剖析得如此明白,本将也不是不识大体,不顾大局之人!”
他站起身,魁梧的身躯带着一股压迫感,走到魏有之面前,目光如炬:
“人,我可以借给你!”
魏有之心头一松,正要道谢。
“但是!”
王安邦大手一摆,打断她,声音沉稳而坚决,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
“人,你可以带走,一总旗的精锐,五十人,够不够?由我的亲信赵百户带队,保证都是好手,听话,嘴巴也严!”
“足矣!多谢王将军!”
魏有之立刻应道。
“先别急着谢。”
王安邦抬手,目光锐利地盯着魏有之,提出了他最终的条件。
“魏县令,人你带走,怎么用,查什么,是你的事,本将不过问。但我有一个条件,必须说在前面——这些弟兄出去帮你办事期间的口粮、草料、军械损耗,若有行动,所需的犒赏,以及……万一,我是说万一,有了伤亡,所需的抚恤,不能全都让我卫所独自承担!卫所的家底,早已空空如也,负担不起!”
他微微俯身,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这笔额外的饷,得由你江都县,或者你魏有之,来出!”
他盯着魏有之瞬间微变的脸色,继续道:
“本将也不多要,就按他们平日该得的饷银标准,再加三成,算是风险犒赏。先支半个月的。魏县令,你若答应,现在就可以让赵奎点兵,跟你连夜出发。若是不答应……”
他后面的话没说完,但那骤然冷下来的眼神和抱臂的姿态,已表明了一切。
没有这笔钱,一切免谈。
听着王安邦的话,魏有之的心猛地一沉。
这笔钱,不是个小数目,江都县衙的账上早已捉襟见肘,府衙那边……高知府给出印信已是不易,再想支取额外款项恐怕难如登天,就自己那点微薄俸禄,养活自己人都只是堪堪,更遑论犒饷。
抬头往过去,迎上的却是王安邦毫无转圜余地的眼神。
想到盐课司那诡秘的香灰和可能潜伏在暗处的白莲教妖人,她知道,自己没有选择。
时间不等人,每拖延一刻,线索就可能彻底断掉,危险就更近一分。
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焦虑,再次迎上王安邦的目光,斩钉截铁地道:
“好!王将军,下官答应!饷银之事,下官来想办法筹措,绝不会让将士们白白辛苦,流血又流泪!”
听到魏有之如此干脆的承诺,王安邦脸上那冰冷的线条终于柔和了些许,甚至露出一丝算是满意的神色。
他大手一挥,冲着帐外洪声喝道:
“赵奎!带你那一总旗的人,全副武装,即刻到辕门集合!听候魏县令调遣!”
“得令!”
帐外传来一个浑厚有力的应答声。
角落里,孙福不知何时又端起了那杯早已凉透的茶,仿佛刚才一切激烈的交锋都与他无关。
朱玉宁则悄悄松了口气,看向魏有之的眼神,充满了赞许,但更多的,是深藏眼底的心疼与担忧。
她知道,接下这五十名士兵,对魏有之而言,不仅是得到了查案的助力,更是背上了一个沉重的、不知该如何解决的财政包袱。
夜色更深,扬州卫所的辕门处,火把猎猎,五十名精锐士兵在赵奎的带领下,沉默而迅速地集结完毕,一股肃杀之气弥漫开来。
魏有之与朱玉宁、孙福走出营帐,看着这支即将听命于自己的力量,心中却没有多少喜悦,只有前路未卜的沉重。
人借到了,可是案子该往什么方向去查还是个未知数,想到这,魏有之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一旗军户,对于扬州城来说并不是很多人,可是对于江都县衙来说,这五十人实在显得拥挤了,魏有之只是一个小县官,手中并没有多少的银钱,是以自上任以来便住在了县衙后宅中,并没有置办宅子,之前本也想过租赁一处的,奈何刨去母亲的汤药钱后,家中实在是没有余钱了。
“黄小…宁玉,我想请你再帮我个忙。”
马车之中,魏有之习惯性的开口想叫一声黄小姐,只是话刚出口就对上了身边人似笑非笑的眼神,于是立即意识到了什么,及时改口!
“怎么了?”
“这五十军户可以暂时住在黄府吗?县衙没有地方安置。”
说到此处,魏有之有些不好意思,自己才去黄家借住了半月,昨日自己搬出来了,今日却又要送五十人过去。
“我当是什么事呢,黄府他们怕是住不了,不过可以先住到我家名下一处庄子去,那庄子也不远,就在扬州城外三里地。”
这处庄子是黄阅知置办下的,他是扬州人没错,这次陪朱宁玉到扬州,其中一事就是想回来寻一寻家中还剩的那些人,给点钱,给买点地。
“如此便麻烦宁玉了。”
对于黄家再扬州城外有庄子这件事情,魏有之倒是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不说黄家来自京都就算是这城中的员外老爷们,不也有好几处庄子铺子的。
一行人没有回城,朱宁玉吩咐一声后,孙福直接将车驶到了庄子所在的地方,三人将五十军户安置好之后才往扬州城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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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女镇破庙之内异香弥漫,诵声阵阵,庙外荒草丛中,三双眼睛正透过草叶缝隙,紧紧盯着庙门的动静。
是三个年岁不过十三四的乞儿,这样的乞儿在扬州这地方一抓一大把,不过有的乞儿是真乞儿,有的乞儿却早已成了各方势力在这扬州的眼。
此时蹲在荒草中的这三人正是江都衙门留在外的眼睛,而现在这些眼睛正在发挥着他们应该有的作用。
“小狗哥,里面那和尚念的什么经?不佛不道的。”
说话的是三人中看起来年岁最小的,虽然手脚上也有冬日留下的冻疮,但看起来比其余两人要有肉一些。
“不知道,以前没听过,可能是外地来的和尚才会念的吧!”
那个看起来年岁最长的瘦小孩子回了话,他就是小狗。
小狗之所以叫小狗,是因为他们所在的那个城隍庙里还有个叫老狗的乞丐,这老狗是三人的头,也是那个城隍庙的头。
“他们都念了一宿了,不累的吗?这镇子的人白日里不用去田里忙活吗?他们白日里都不会困乏的吗?”
还是那个最小的提出了问题,不过这次回答他的是三人中眼神最为冷漠的那个。
“估计这就是衙门的官爷要找的,就算不是,我们将这里的事情说给官爷听,也是个有功的事,和尚这么一宿一宿的念,必然会耽搁了春耕。”
小狗跟那年纪最小的齐齐转头看向他。
“富春哥,你怎么知道官爷愿意管这个?”
开口的还是那个有点肉的小乞丐,小狗也在看着富春,等他的解释。
富春跟他们这样从小就在城隍庙长大的小乞丐不同,他是去年涨水后才来的,原本乞头是不准备刘他的,可不知道他跟乞头说了什么,他留下来了。
每日乞讨,他总能比大家多交上一份,小狗偷偷跟过他几次,但也没发现他跟自己有什么不同。
这次官爷到城隍庙找大家,自己是主动要求要跟他一起的,在小狗的认知里,跟着富春应该能找到官爷想要的,因为,他跟大家都不一样!
“春耕是衙门的大事,是国本,若是官府知道这两和尚耽搁春耕,定然是要管的!”
“什么叫国本?”
小狗不懂,但是他懂‘手里有粮,心里不慌’,所以他问的是国本。
“确保天下百姓有地种、有饭吃,农业兴旺,这是洪武爷定下的。”
富春说完,小狗还想再问什么,却见富春目光看向了破庙那边,他伸手在唇边做了哥噤声的手势。
只见破庙中突然出来一个矮小的男人,他怀中似乎抱着什么东西,一边四处张望,一边往快速的离开破庙的范围,往镇子方向而去!
“你们在这看着,一旦这边人出来了,你们就往回走,咱们在城门口那汇合,那个男人有问题,我跟过去看看。”
说完也不等小狗两人回话,富春如同暗夜中的狸猫,悄无声息地离开,借着房屋和树木的阴影,随着那男人向镇子边缘摸去。
男人在几间低矮的土墙茅屋前停下,一边护着怀里的东西,一边翻找着钥匙开门。
富春没有靠近,而是选择了一个能够俯瞰院落且利于隐蔽的角落,静静观察着。
透过那塌了半截的院墙,望着院内黑漆漆的一片,富春觉得这地方静得有些反常。
他屏住呼吸,将感官提升到极致,风中,除了泥土和草木的气息,似乎……真的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那独特的甜腻香气!虽然很淡,几乎被夜风吹散,但富春对自己的判断有信心。
他耐心等待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
终于,茅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刚刚进去的男人探出头来,警惕地四下张望了片刻,然后又缩了回去,轻轻关上门。
虽然时间很短,但张税敏锐地察觉到,屋内似乎还有另一道模糊的人影晃动了一下,那身形,绝不是刚刚那个男人。
“果然有鬼。”
富春心中笃定了七八分。
仙女镇有大问题,虽然不知道是不是衙门想要的,但是从那和尚和这男人来看,不论如何衙门都是需要这个消息的!
他记下周围的地形和可能的进出路线,悄然后退,在天光大亮,陆续有人回来之前离开了仙女镇,前往与小狗他们约定的汇合点。
他需要将这里的情况,尽快禀报给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