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泾看着秦观林放在桌上的酒杯,他一副早就料到了他会来的模样,甚至预料到他会带着酒来。
康泾垂眼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酒壶,挂了一路的笑脸在此刻消失不见。
犹豫半晌,康泾朝着秦观林走过去,把酒壶放在桌上,然后坐下,掀掉酒壶的封口,给两人各自斟了一杯酒。
“钱这东西……”康泾拉长了尾音,“没人会嫌多。”他说着,举起酒杯朝着秦观林敬了一杯酒,“秦大人就居庙堂,看来是已经不清楚百姓疾苦。银子啊,总有花完的时候。”
秦观林轻笑一声,也不怀疑这酒里是否有毒。
“或许吧,当官的日子的确过得还不错,至少银钱上不用发愁。”
康泾手里拿着酒杯,酒杯已经空了,他把玩许久也没有放下。
“我要潘冬青的命,还得带东西回去证明杀的人是他。”
“这好说。”秦观林并不当回事,“你从前拿什么回去证明?”
“左耳,战场上的习惯。”说话时,康泾始终低头看着手里的酒杯,“以耳记功,一耳赏钱十千,三耳记功一转,十耳超拔升迁,升为十将,五十耳为百夫之长,可做都头。”
话说到这里,牢房中的潘冬青这才回过味来自己要面临什么样的遭遇。
“不不不!秦大人!我什么都招!我什么都招!”
康泾听到潘冬青的叫喊声挑起眉:“他招了吗?”
秦观林潘冬青的叫喊声,只是冲着康泾无可奈何地摇头:“也就招了一点,流芳楼的柳佩灵是他杀的,囤粮也是他囤的,但上头是谁……他不肯说。”
“王守义!是王守义!”
潘冬青忽而大喊,秦观林却面露疑惑。
他问:“王守义?御前内侍王大人?”秦观林佯装惊讶,“潘大人,胡乱攀咬可可是罪加一等啊。”
潘冬青瞪着一双眼睛看着康泾,他认得他,是个杀猪的。
秦观林再怎么对他用刑,怎么审他,那也有个尺度。
可要是落在康泾手里,那跟凌迟有什么区别?!
潘冬青咽了口唾沫,不自觉地往后瑟缩:“我没说谎!就是王守义!”
秦观林继而问道:“可王大人也算得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他囤粮做什么?”
潘冬青一愣,他只知道跟着王守义干之后,他赚到了不少钱。
可王守义要做什么,他却一无所知。
秦观林等了等,没有等到潘冬青的回答,于是起身向外走去。
“你动手吧,此人无用了。”
康泾应了一声便朝潘冬青走去。
出了大牢,呼吸着外面的新鲜空气,秦观林默默在心里梳理当下的情况。
他倒是一点也不担心牢里面的情况,康泾的刀很快,潘冬青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更别提叫声。
不知过了多久,康泾从里面出来,身上的血也已经处理干净,只是腰间多了个黑色的布袋,被里面的东西坠得往下沉,不用猜就知道那里面是什么。
秦观林也不问他是谁让他来的,更不提过往的事,一切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默契。
倒是康泾有一肚子的话想说。
“秦观林,你这样纵着,就不怕有朝一日出了事,我赖在你头上?”康泾如是问,“大理寺少卿包庇刺客杀害重要嫌犯,但凡走漏了风声,你的小命怕是就保不住了。”
秦观林淡定自若:“就算我想走漏这个风声,你身后的主子也不会允许这个消息传出去。”
康泾沉默,秦观林总是将事情看得很清楚,这件事情走漏了风声,对谁都没有好处。
半晌,康泾忽然问:“你到底为什么帮我?”
秦观林答:“你是好人,我为你行方便,换你来日保我的命,又或是帮我办一件事。”
康泾略过前一个可能:“办什么事?”
秦观林捻着手指,他问:“你觉得……季殊荣是个怎样的人?”
“她是个好人。”康泾说。
“如果有一天,有人要杀她呢?”
秦观林轻轻抛出这个问题,却没有等到康泾的回答。
这世上的好人多了去了,如果每一个他都要偏袒、保护,那他这条命也快走到尽头了。
人无高低贵贱,却有远近亲疏。
自己的命与旁人的命比起来,那还是自己的命重要。
秦观林将康泾的反应收入眼底,缓缓迈步向前:“所以我给你一个理由,就当是为了报答我,别让她死了。”
“可以。”康泾回答:“但有个前提。”
秦观林顿住脚步:“什么?”
“如果你死了,这个理由就作废。”康泾的声音听上去冷漠,“没有雇主死了还帮忙干活的道理,左右也拿不到剩下的报酬,没必要做这亏本买卖。”
秦观林先是一怔,而后笑了出来。
“好,依你所言。”
第二天一早,潘冬青就被报了畏罪自杀,草草拖去埋了。
父母已故,又无妻儿,于是便落得这样的下场。
季殊荣在自己的院子里跟着严豪习武,一旁的祗候回报着跟踪康泾的情况。
“我们跟了几天,昨日晚上他外出,跟了他一路,忽然就在一条小巷把我们甩掉了!之后就没了踪影……”
祗候说这话时底气不足,好不容易有那么一丁点线索,人还被他们跟丢了。
季殊荣却不意外,早在把康泾列为嫌疑人的时候她就料到了这一点。
“人是在什么地方跟丢的?”季殊荣气喘吁吁地问。
“大相国寺附近。”
大相国寺,那是左一厢的位置。
往西是大理寺、京都府,自大理寺往北是御史台、尚书省,左一厢往北是审计院,再往北就是积宝巷,离拾药坊颇有些远,位置却是选得很好,若是要通传消息十分便捷。
这倒是选了个好位置,想查都无从查起。
“去调那一片的宅子都记在哪家名下……呼。”季殊荣停了动作,“整理个名单报上来,康泾那边不要松懈。”
“是。”
祗候应了话却没有离开,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季殊荣看见了,他们这些祗候做事也不容易,一句话说得不对,可能就会得罪谁,轻则丢官,重则丢命,她倒也能理解他们的欲言又止。
季殊荣叹了口气问:“还发现了什么?”
祗候犹犹豫豫地弓下腰:“留守在官署的同僚们说,昨日夜间瞧见康泾拎着酒来了大理寺,差不多就是在我们跟丢后不久。”
“大理寺?”
季殊荣一愣。
如果康泾从一开始就是要来找秦观林,那就没有必要跑到大相国寺去。
从时间上来看,康泾更有可能是在大相国寺附近见了什么人,然后才来了大理寺。
而恰好,今天早上潘冬青畏罪自杀。
她一开始只以为是潘冬青被秦观林的手段吓破了胆,不想再被折磨,所以才选了这条路,现在看来却并非如此。
季殊荣目光黯淡几分,继续问道:“昨夜大牢里留了多少人?”
“按秦大人的吩咐,昨夜牢里只留了狱卒。”
“以往他不在的时候也是这样?”
“是。”
“那康泾呢?”季殊荣顿了顿,“他进大牢可需要查验?”
祗候沉默不语,季殊荣就知道答案了。
康泾,一个大理寺的编外人员,却能够随意进出大理寺大牢。
原因无非有二,一来是因为秦观林总寻他帮忙,时间久了,自然就会有人觉得康泾代表秦观林的意思,加之往往出事后秦观林也不曾追究,这样的印象变更是深入人心;
其二,秦观林对康泾的行为了如指掌,康泾能够毫无阻拦地进入大牢,相当于是秦观林默许的。
总有一些人,明面上处理不掉,但总要处理掉,那么康泾这样的人就会是最合适的人选。
“把潘冬青的尸体给我弄回来,悄悄地。”季殊荣忽然吩咐道:“这件事情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包括秦观林。然后找个仵作验尸,记得写验尸格目。”
“是!”
严豪始终沉默着,只是等到祗候走了之后才开口问了一句:“季大人,今日还继续吗?”
季殊荣看着面前的木桩,上面都是她用刀砍出来的痕迹。
大宇的刀质量没有那么好,这一上午就已经卷了刃。
“严豪,你不用想那么多,这是我和秦观林之间的事情,你想和他说就和他说,不必考虑我的感受。”季殊荣眉眼淡淡,“我相信他,秦观林是个有分寸的人,什么人该杀,什么人不该杀,他很清楚。康泾干的事,和秦观林干的事,不能混为一谈。”
听着这话严豪的眼睛才一点一点亮了起来,短短一个多月的朝夕相处,季殊荣在他心里的重要性已经和秦观林相差无几。
尽管他比谁都清楚,如果有朝一日秦观林和季殊荣要分道扬镳,那他也会选择跟着秦观林。
只是在那之前,他无比期望这一天永远不要到来。
“季大人说得是!”严豪长呼出一口气,“是我狭隘了,那咱们继续吧!”
季殊荣眼睛忽然瞪大:“我可没这意思,我要休息了!”
“不行!这才砍了一百下,我当初练刀的时候,每日都砍五百下。”
“不听不听。”
与此同时,户部主事张中平今日没出门,潘冬青忽然死了,还是在牢里。
说什么畏罪自杀,要不是他了解潘冬青那个老东西,还真就信了。
他就算是把知道的全招了,他也不会畏罪自杀,这就是潘冬青。
张中平裹着外衣缩在榻上,这五月的天里忽然生出一股寒意。
外面的小厮忽然叩响门扉,笃笃的敲门声惊得张中平一哆嗦。
“主君,徐大人递了信来,让您今日务必去一趟户部,说是有要事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