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冬青失了魂一样跪在地上,他甚至找不到一句话来反驳季殊荣。
因为他真切羡慕过。
羡慕过那些无知稚子,羡慕过码头的脚夫,羡慕过那些开门做生意的商户与摊贩。
他张了张嘴,声音却微弱得很。
“……我、我不过是想过得好一点……这又有什么错呢……”
无人再听他的辩驳,祗候押着他往大理寺去,余下的人清扫现场,收集物证,还得联系京都府、刑部、户部的人。
囤粮千石就已经是杀头的罪名,潘冬青的粮仓里可不止是千石。
兹事体大,大理寺将这桩案子递交上去之后,潘冬青与季殊荣也就没有什么关系了,只有秦观林还得去牢里审他。
不过刚休息了一夜,秦观林就来找季殊荣。
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季殊荣仍然坐在院子里喝茶看书,不过都是些闲书,打发时间罢了。
秦观林却一把把季殊荣从椅子上拽起来,然后问她:“我之前送你的刀呢?”
季殊荣愣了一下,从腰间解下那把匕首递给秦观林。
秦观林却不接,只是站在原地:“用它刺我。”
季殊荣更懵了:“秦观林,你干什么?”
秦观林却二话不说,抬掌向季殊荣打去!
掌风在耳畔呼啸,季殊荣下意识地避开,秦观林却寸步不让,步步紧逼。
慌乱之中,季殊荣又气又恼地拔出匕首刺向秦观林。
她的速度不快,秦观林却没有躲,任凭季殊荣的匕首刺入他的身体。
刀尖没入秦观林肩头的一瞬,季殊荣顿时慌了神,想要收力却已经来不及,只是松开了手。
秦观林感受着匕首刺入身体的位置,只要再往下偏一点,就可以刺入他的心脏,但季殊荣的力气不够,刀会被胸骨挡住。
“做的不错,现在把刀拔出来。”
秦观林岿然不动,他脸上的表情也不像是在和季殊荣开玩笑。
刚才那一刀就已经让季殊荣心乱如麻,听着这话她更是六神无主,慌乱地看着秦观林,弄不明白他到底想干什么。
秦观林往前一步,季殊荣就往后一步,可他并没有要让她逃开的意思,攥着她的手腕,把她的手放在刀柄上。
“季殊荣,你记住,持刀的时候,无论发生任何事,你的手都不能离开刀柄,一旦脱手,这把刀就再也不是你的武器,明白了吗?”
秦观林说着深呼吸一口气,季殊荣的手在颤,颤得他的伤口也跟着疼。
“如果现在我是你的敌人,你刺中了我,刀却脱手了,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刀拔出来,再刺一次,除非你能保证你刺中了要害,对方再无还手之力。”
秦观林的语调仍然群温柔,只是此刻在季殊荣听来却像是恶魔的低语。
季殊荣终于定了心神,握住匕首,将它拔出。
鲜血瞬间涌出,秦观林仍然被疼痛激得皱起眉,神情却放松不少。
“下一次可以跟我好好说,不必这样。”季殊荣蹙眉看着秦观林,和他相处越久,她就发现秦观林这人有些偏执,甚至有点疯。
秦观林心思复杂,连一抹笑都挤不出来:“是我不对,我只是希望你能尽快拥有自保的本事。”
季殊荣对这话更是不理解:“为什么?”
“潘冬青身后必然有其他人,如果他们要对你下手,我和严豪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在你身边。”
秦观林说完这话就转身离去。
“严豪忙完手上的事就过来找你,之后你跟他学武。大理寺的卷宗你不必审了,在严豪说你合格之前,你唯一的公务就是习武。”
有时季殊荣会觉得秦观林很讨厌,平日里他总是事事有商量,但偏偏在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上固执得很。
可又无法拒绝,因为任谁都明白,他是真真切切地希望她好。
这一日,皇宫里传来一个好消息,圣上能起身了。
圣上从病榻起身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召吕昌平入宫。
殿内仍旧弥漫着药草香,自圣上重病开始,宫内日日煎汤。
从最开始不能起身,到如今也已经有半年之久。
太医院的太医别的本事没有,保命的本事一大堆,可就是治不好病。
只不过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得很,太医也是无奈之举。
想要治好病,那就只能下猛药,可出了任何后果,那都是杀头的罪过。
宫里的贵人想要治好病,反倒是没有宫外的平民百姓容易。
只是这中间还隔了一道银钱划出的沟壑。
口谕传来时,吕昌平正在家中批阅各处官员递上来的折子,入宫前尚且还在担心是不是假传口谕,直到见到圣上的那一刻,吕昌平的心才放回肚子里。
进殿后,吕昌平目光一转,基本上都是一些熟面孔。
李皇后伺候在圣上身侧,不远处站着的内侍名叫王守义,许久之前就已经被调来伺候圣上,只是到现在也不算是圣上的心腹。
心里大概有了个了解,吕昌平叩地俯首。
“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
皇帝坐在床上,虽能起身,但到底疲乏。
明明已经到了要入夏的季节,皇帝也没有要减衣的意思。
“吕相起吧,咳咳!此处没有旁人,不必如此多礼。”
“臣惶恐,谢陛下。”
吕昌平刚站起身,还没站稳,皇帝就又问道:“听说你最近调了个灵台郎去大理寺当大理寺丞?还是个小姑娘?好像是叫……季殊荣?”
吕昌平面色不改,只是看了看他身旁的人。
“陛下,此事兹事体大,还请陛下屏退左右。”
皇帝点了点头,一众宫女、内侍纷纷退下,李皇后面带担忧地看着皇帝,最终也是转身离开,将殿内的空间留给他们两个人。
门刚关上,吕昌平就又拎着衣摆跪了下去。
“臣有罪。”
“有何罪?”
“约一月前,资政殿大学士钱宗先遭人杀害,人证物证皆指向司天监灵台郎季殊荣,但臣也非老眼昏花,灵台郎与钱学士毫无仇怨,为何要杀他?一个小女子,又是如何避开学士府上众多目光,潜入书房之中毫无声息地将钱学士杀害?”
皇帝点了点头,一副了然模样:“所以你觉得她不是凶手。”
“臣不敢断言。只是……季殊荣辩称不是,又请臣给她一个机会自证清白。”吕昌平说到这顿了顿,“陛下有好生之德,在陛下病重时若闹出一桩冤案,臣实在惶恐不堪!那姑娘也不过就二十岁,给她一个机会,便是给她一条生路。臣此举僭越,只是事急从权,臣只能取其轻。”
“吕相倒是为朕着想。”
“此乃臣工本分。”
皇帝的目光在吕昌平身上扫过,钱学士一案若是他尚且清醒,恐怕也会做出同样的决策。
“既然提到钱老,朕倒是有一事想问问吕相。”皇帝语气惆怅,目光中也染上几分愁思,“吕相入朝为相已有两载,关于皇位,吕相如何看?”
吕昌平把头低得更低:“臣只忠于正统。”
“吕相的意思是,你忠于太子?”
“谁是太子,谁便是正统。”
听到这话,皇帝的疑心才消了一半。
“吕相可要守住今日之诺言,否则朕九泉之下不敢瞑目。”
“臣惶恐,陛下万岁!”
“退下吧。”
吕昌平从殿上退下来时,天色已经暗下去。
皇帝缠绵病榻时,阙都人人自危,如今皇帝起身了,阙都里又不知道有多少人惶恐不安。
皇城外,康泾在人群中穿行,但又精准地避开人流钻进小巷,甩掉身后的尾巴,一路来到一处宅院的后面。
三长两短一长,这便是今日的暗号。
门扉叩响后,很快便有人打开门将康泾迎了进去。
这处宅子他来过许多次,这位大人行事素来缜密,从不在自己常住的宅子里见人,每一次来都要行不同的暗号。
他有一次不过是敲错了暗号,如果不是他身手矫健,当场就被杀了。
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这宅子究竟是谁的,每次给他派发任务的人又到底是谁。
不过这样也好,各自出了事都不会牵连对方。
只是这一次不一样,康泾刚进去就发现屋内点了灯,他只好将头低下,不去看坐在那里的那人长什么样。
那人却忽然开口招呼他:“来了,过来吧。”
声音一模一样,康泾这才抬起头看过去。
那人面容白净,看着已经有些年纪,却没有胡髯,此刻正笑眯眯地看着康泾。
康泾凑了过去,那人将一张画像推到他面前。
“潘冬青,此刻应当在大理寺的大牢之中,杀了他,我今晚就要他死。”
康泾低沉地应了一声,然后收好那张画像。
意思是,这个案子他接了。
康泾余光一撇,桌子上还有另一个人的画像,这个人他倒是十分熟悉,正是大理寺少卿秦观林。
“那个人不杀吗?”康泾问。
那人笑了起来:“你不是同秦观林关系挺好吗?舍得杀他?”
康泾抬眼看了看他:“那得看大人出多少银子。”
“杀。”那人忽然收了笑意,漫不经心地回答道:“但这不是你的活,不该问的不要问,我还挺稀罕你的小明。待我功成,你我皆能得偿所愿。”
康泾闻言不再说话,离开宅子后就直奔大理寺,路上还买了两壶酒。
大理寺的人对康泾已经熟悉得不能更熟悉,许多时候康泾都会拎着酒来找秦观林。
康泾更是轻车熟路地就进了大牢,甚至没人拦他。
可康泾却在这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秦观林。
按照往常他的习惯,潘冬青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审完了,就算没有审完,他也不会亲自在这熬着大夜审,通常都是等第二天再说。
可此时,秦观林就坐在那,一旁的潘冬青浑身是血,人却还清醒着。
“来了?”秦观林坐在那,桌上放了两个酒杯,“又缺钱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