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冬青忽然扭头看向门口,秦观林带来的人站得不远不近,四名祗候站在门内,随时准备策应秦观林,以防突发情况。
六名录事官一字排开站在祗候身后,无论潘冬青有什么动作,祗候都会挡在他们身前保护他们。
剩下的人都在门外的院子里,呈环状排开,无论是屋内起了冲突,还是外面有人突袭,都能策应及时。
秦观林来了潘府两次,就已经掌握了潘府的布局,人手排布得刚刚好。
潘冬青的视线落在之后身后的录事官身上,六名录事官齐刷刷地在簿子上记下潘冬青的一字一句,但凡跑出去一个,他都得死。
二三十名祗候,倒也不至于护不住一个录事官。
瞧着潘冬青吃瘪的模样,秦观林缓缓开口:“潘大人,我劝你还是早日伏法的好。”
潘冬青面色如灰,忽地!
他猛地想到一件事:“秦观林!我要是被抓了,你这辈子都别想找到季殊荣!”
秦观林面色不动,只是眼睫垂得更低了些。
他也不是生来就如此悲观,只是看的事情多了,看得人多了,就总是不自觉想好最坏的打算。
坐在大理寺里等季殊荣的时候,他就已经将各种可能想了个遍,其中不乏季殊荣的死亡。
人都会死的。
甚至只是一瞬间的事。
秦观林想了又想,到底还是没法把生死这事看得太重,只是隐约对季殊荣的死亡有了恐惧。
她要是死了,他的愿景可能就没法完成了;她要是死了,天下的冤案又要多几桩;她要是死了,阙都怕是要乱……
……她要是死了,世界上就再没有季殊荣了。
想到这,秦观林心头猛地一颤。
前面的种种可能他都能想到办法应对,再不济也可以独善其身。
唯独这最后一种可能性,他束手无策。
所以她不会死。
不要让她死。
要死也得等他死了再说。
从鼻尖轻呼出一口气,秦观林的食指轻轻从拇指指腹滑过。
潘冬青却将这理解成秦观林怕了的证据:“哈!大理寺少卿也有怕的事啊?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怕呢!”
一想起那些被秦观林查办的官员,潘冬青忽然信心满满。
这人啊,一旦有了牵挂,那就有了弱点。
从前秦观林没有,现在有了,也算是让他碰上好时候了。
秦观林越是不说话,潘冬青就越是觉得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秦大人,不如咱们做笔交易怎么样?”潘冬青笑着说出这句话,十分自信,“您把您手上所有的证据,还有那个小丫头交给我,我保证三日之内就把季大人平安无恙地送回大理寺。”
说罢,潘冬青睨了一旁的菡萏一眼,那目光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颤。
秦观林要是真的就这样吧证据和芜芜交给他,那她们两个谁都逃不了!
菡萏猛地回过神来,毫不犹疑地超秦观林爬过去,扯着他的衣角,一边摇头一边楚楚可怜地哀求。
“大人,不能给他!不能给他!他就是个人面兽心的东西,您要是把证据交给他,我和芜芜都活不了!”菡萏说着,忽然意识到这样或许没有多少说服里,“季大人也是!这个烂了心的狗官,他肯定不会放过季大人的!”
话音落下,看着秦观林脸上神色不动,菡萏的心忽然坠到谷底。
是啊,又有多少人在面对这种问题的时候不想赌一把呢?
用两个贱籍舞姬的命,去换一个六品官的命,简直不能更划算。
更不必说,这个人还是他在意的人。
菡萏陡然跌坐在地上,忽地笑出声。
她当真是蠢透了。
许春华不知多少次跟她们说过,这世上最不可以相信的就是旁人的真心,再正直的人心底里也总有在意的事,她们和那些事相比起来,什么都不是。
哪怕这个人是大理寺少卿,哪怕这个人看上去十分公正廉洁。
事实证明,都一样。
这局面,如何看如何有利。
潘冬青悬着的一颗心已经放下一半,秦观林已经动摇,和季殊荣的性命比起来,其他的事情都只能算是微不足道。
“秦大人,您可要快点考虑。”潘冬青催促道:“这里离季大人所在至少也是半个时辰的路程,若是那边出了什么事情,咱们恐怕都来不及赶过去。您可别等到出了事再来怨我,那我可担不起。”
潘冬青一张脸笑成了花,满脸都写着“小人得志”四个大字。
秦观林却仍旧不做声,他也在等。
等潘冬青毫无挽回的余地。
忽然间,外面传来一声惊呼!
“起火了!老爷起火了!”
潘冬青连忙来到院子里查看,浓烟升起的方向正是粮仓所在。
秦观林也跟着出来查看,火光冲天,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
潘冬青面带笑意:“秦大人,这可就不能怪我不厚道了。”
秦观林也笑:“看来潘大人还是不了解秦某,季大人对我而言的确重要,可她若是死了,那是她的命,或许有些遗憾,我并不会因此悔恨。”
潘冬青的笑意顿时僵在脸上,曾经他百用不厌的招数,放在秦观林身上却没了效果。
“秦某只会为她报仇。”
听到这话,潘冬青身形不稳,踉跄两步才勉强站住。
秦观林却没有要结束的意思:“潘大人的粮仓,想必也用不起砖石,不知大人可清楚夯土遇火会如何?”
潘冬青满脸茫然,身居高位太久,这种微末小事那都是交给下人去办的。
秦观林轻笑一声:“看来大人不知。夯土遇火会变脆,只需一位身强体壮之士,数下便能撞开一条生路。”
潘冬青忽然意识到,季殊荣和严豪是关在一起的。
“不可能!人怎么可能不贪生怕死?!火场之中,自己能不能活命尚且未知,哪里还有心情管别人?”剧烈的呼吸让潘冬青胸口剧烈起伏,“你那个心腹就算再忠心耿耿,也未必不会扔下她一个人跑,说不定还会踩着她的性命活下去!”
秦观林只是看着潘冬青,后者却从他的眼神中感受到了怜悯。
人无法想象自己未曾经历过的事情,潘冬青既然觉得严豪不会救季殊荣,那只能说明他不曾感受过忠诚,也不曾有人为他付出。
其原因秦观林没有兴趣去了解,对于潘冬青这样的人他连多一个眼神都不想给。
秦观林转身向外走去:“潘大人还请听好了,若是季殊荣出了事,你不会死,你会长命百岁,只不过……那是在大理寺的密牢中,世上再无潘冬青。”
“来人,请潘大人上马。”
守候在一旁的祗候一拥而上,架着潘冬青就往外走。
潘冬青被扔在马上,守城的士兵看见了也不敢多说什么,大理寺出了令牌,他们只管开门放行。
赶到粮仓时,火已经灭了,潘冬青原本还期望着事情能尚有一丝转机。
可没有,他的人死的死,伤的伤,一群祗候围着季殊荣和严豪,再看那两人身上,不过是衣服被烧出了几个窟窿,有些地方擦伤了,脸上沾了黑灰,一点事都没有!
一路颠簸颠得潘冬青脸色灰白,看见季殊荣和严豪平安无事更是令他心如死灰!
一瞬间,潘冬青猛地抽出一旁祗候的刀朝季殊荣刺去!
“去死吧!”
刀尖泛着寒光,严豪第一时间做出反应挡在季殊荣身前,刀尖刺进秦观林的身体。
疼痛袭来的那一瞬,秦观林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傻,分明可以夺下潘冬青的刀,何苦又为她挡刀。
只不过那一瞬间,脑海里的确没有更多的想法。
这种感觉很新奇,在遇到危险的时候,自己怎么样已经无所谓了,只要她没事就好。
季殊荣慌忙上前查看秦观林的伤势,好在刀刺得不深,只是一点皮肉伤。
秦观林却在看见季殊荣眼里的担忧后感到一丝得意,他竟也能生出这样的心思来。
周围的祗候这才反应过来,一拥而上将潘冬青摁在地上捆绑住。
刚才还在挣扎的潘冬青此时已经不挣扎了,只是跪在地上,如同丧家之犬。
“凭什么!凭什么你没事?!”潘冬青恨恨看着季殊荣,“如果不是你来坏我的好事,现在我还在享着荣华富贵,怎么会落到这般田地?!”
潘冬青盯着季殊荣,嘶吼着:“你说话啊!你原来不是灵台郎吗?不是观星辰以司命吗?!为什么我的命是这样?”
“我不比他们惨?!天道不公,我考了十一年才中,刚考上就因着官家批下来的名单上我最为微末,他们便恨我占了位置,日日践踏我!把我像狗一样呼来喝去!”
“季殊荣!你说话啊!我做错了什么?!那些真正的幕后黑手你抓不到,你也就只能抓我这种小人物。可我不过是想过得好一点,我又有什么错?!”
“老天有何不公?!”这一路来的所见所闻汇聚成一股怒气凝聚心头,季殊荣怒问,“这一切不都是你自己选的路吗?!”
“我又有何选择?!”潘冬青仰头看着季殊荣,目眦欲裂:“官小人微,哪怕我现在是个四品官,那一个小小的户部主事也还是能踩在我的头上!”
“是你自己不满足。”季殊荣咬着牙,“你想出人头地,所以你考官入仕,你得到了;但你不满足你只是个微末小官,于是你想往上爬,你也做到了;但你还是不满足,你想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你做不到还要怪老天不给你选择!”
“你府上的佃户又有什么选择?那些日日奔波只为一口饱饭的人又有什么选择?流芳楼的姑娘们她们又有什么选择?!”
“老天爷没有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着你走这条路,一切都是你自己选的。”
季殊荣居高临下地看着潘冬青,眼中怜悯与憎恶交织。
“苦不是你的命,贪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