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潘府的院子里热闹如常,似乎无人在意台上是不是少了两个姑娘,左右歌舞不断,也就无伤大雅。
当季殊荣会。
她走之前分明瞧见台上是有芜芜和菡萏的身影的,可就离开了这么一会的功夫,那两个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芜芜和菡萏呢?”季殊荣问秦观林。
“刚才一舞毕,下去换衣服了。”
话音落下,季殊荣看向廊下的那些个姑娘,她们身上的衣服的确都换过了,但这些人里也没有瞧见芜芜和菡萏的身影。
季殊荣刚要起身去找流芳楼的姑娘们问话,潘冬青却忽然带着人走进来。
“咦,季大人这是要去哪啊?”潘冬青脸上仍然挂着那副令人讨厌的笑。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身影忽然出现在季殊荣的视线里。
菡萏穿着舞服匆匆赶来,但仍旧没有看见芜芜的身影。
和之前见到她的时候一样,菡萏脸上藏不住事,一张小脸煞白,哪怕是抹了厚厚的粉,也能看得出来她面上神情不对。
芜芜之前一直和菡萏待在一块,这两人的关系虽然不怎么融洽,但同其他人比起来,也算是亲近。
现在菡萏回来了,芜芜却仍旧不见身影……
季殊荣收回脚步,目光在菡萏身上打了个转,很快想到说辞。:“我正想着潘大人怎么还不回来,打算去看看。台上的乐舞许久没换了,主人家不在,我也不好拿主意。”
潘冬青做着手势请季殊荣入座:“季大人不必客气,就当自己家就是了。”
潘冬青只是一个手势,很快一旁的管事就让舞姬们上了台。
舞乐声在潘府内回荡,在那阴暗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一个年轻女子被打得奄奄一息也不忘攥紧衣袖。
小厮只当她是痛极了只能攥着点什么来缓解自己的疼痛,还生出些许同情来。
芜芜身上裹着一张草席,小厮拖着草席一步一步把她拖到拾药坊附近,这里已经远离阙都中心,但还不到乱葬岗的位置。
到底也是一个跟他一样的可怜人,把她扔到这里虽说不算完成潘冬青的命令,但就她这模样,多半也活不下来。
倘若真的活下来了,也能辩称是她自己运气好。
小厮看着芜芜,叹了口气:“姑娘,下辈子记住了,投个好胎,莫要再落入贱籍。你说你,怎么就想不开呢,非要和我家主君作对……”
说完这话小厮就匆匆跑开,根本无暇顾及芜芜的情况。
被裹在草席里的姑娘费劲睁开双眼,眼神混沌,神志却仿佛比任何一刻都要清醒。
眼皮好沉,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是疼的,她的骨头好像被打断了。
可是不行,不能倒在这里……
这些书信,一定要交到季殊荣手里才行……
康泾刚从拾药坊里出来,夜色之下无论干什么事情都要方便许多。
刚踏出坊门,他就看见了街对面的人。
一张草席裹着,身上还有血,一看就知道是被那些大户人家打成这样的。
也就是现在城门已经关了,否则早早就扔到乱葬岗去了。
连天亮都等不及,看来这人身上有些秘密。
康泾站在原地没有动,他看见了那姑娘的眼睛,还有些光泽,很明显,她也看到他了。
四下无人,康泾原本可以不管,但他没走。
只要这姑娘动一下,往他的方向爬一步,他就救她。
这世上的可怜人已经足够多了,没有必要再多让一人在这世道下送了性命。
眼看着康泾分明要走,却忽然又转了回来,还直勾勾地盯着她。
芜芜心里燃起一丝希望!
身上的衣服早就破烂不堪,可都到了这种时候,她哪里还能顾及什么衣不蔽体,满脑子都只有三个字,季殊荣。
一步,两步。
芜芜的身体在地上拖拽出一小段痕迹,她也很想再多爬两步,可她也不知道自己身上到底是哪里断了,手脚都使不上力气。
面前那人忽然快步朝她走了过来,跪在地上。
“姑娘,你要去哪?”
“大……大理、寺……季、季大……人……”
“那你可撑住了,千万别睡。”
一句话如同一根弦一样,紧紧拽着她的神经。
睡着了,就见不到季大人了。
可是她好想睡啊,脑袋开始变得昏昏沉沉,身体在告诉她只要睡一觉,一切就都好了。
只要小睡一会就好。
“芜芜!”
恍惚间,芜芜听到一个熟悉的女声,而后是许多人的脚步声,药香钻进鼻尖的那一瞬,她才失去意识。
床榻已经染上鲜血,纱布换了一卷又一卷,屋子里弥漫着草药气味,秋娘在一旁看着火,大夫刚给芜芜施完针。
看着床上的人逐渐安稳入睡,大夫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这还是个年轻姑娘,就被人伤成这样。
收拾好医药箱,大夫转头对候在边上的众人禀告情况。
“二位大人,这位姑娘的命已经保下了,我方才与她施针,让她先睡过去,免得那么疼。约摸着……若是明日辰时还未醒转,请让人来找我。”
大夫说着面露难色:“这姑娘的伤势重,明日辰时能醒,后半辈子干不了重活,也不可能再登台,但好歹留了一条命。若是不能,许是留下一条命,但这辈子就再也醒不过来了。能否熬过今晚,全看她个人的命数。”
命数,这个词对季殊荣而言实在熟得不能更熟。
人这一生里,许多事情都能改,例如去什么地方上学,事业能做到什么地步,又或是赚多少钱,虽在命里,却大有可操作的余地。
唯独命数,多数人不能改,也无力去改。
送走大夫,季殊荣往床的方向看了一眼。
芜芜还在睡梦中,可眉头紧锁,始终不肯松开。
也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担忧,又或是今日的经历成了梦魇。
季殊荣走到一旁,拿起那几封已经染了血的书信。
她与秦观林都已经看过,书信上的笔记可以断定是潘冬青的,甚至有两封上面还有私印,书信上的内容大抵是潘冬青与诸多官员有金钱往来,这些官员或多或少都在朝中担任一些重要职位,比如那日他们在醉群仙看见的张中平。
还有一些事潘冬青向他人行贿,写得就更委婉一些。
但大体没有差别,信上只大约写了地点与数额,并没有说明是因为什么事情产生的这一笔交易。
潘冬青没说,对面的那些人或多或少暗示,但也没有明说。
这些信件最多能定潘冬青一个行贿受贿的罪名,连结党营私都算不上。
只是如此,潘冬青稍加运作,可能连牢都不用进。
芜芜却为了这点东西,差点送了性命。
忽而间,季殊荣捏着信封,手上传来的触感似乎有些不同。
秦观林留意到她脸上的表情:“怎么了?”
季殊荣将信封递过去:“这信封似乎有点问题。”
秦观林一接手就察觉到这信封比普通的信封要厚,常年和纸张打交道的人,哪怕只是多出了一张纸,都能轻而易举的感受到。
下一秒,秦观林从信封底部撕开一个口子,原本应该只有两层的信封此时却有三层。
秦观林轻轻抽出信封夹层里的纸张,那只是很小一张纸,只有他半个手掌大小。
“西南收粮三百石,折银约二百七十两,相较前年粮价略有上涨。东北收各类草药共计一百三十七斤有余,折银约五百两上下。”
粮食和草药,这两个东西分开看还有可能是为了牟利。
商人囤粮,等到粮价上涨再卖出,以此获利,草药也是如此。
许多地区偏远,气候无常,时而有人生病,囤积后等到市面上草药稀缺时放出,就能赚一大笔钱。
但潘冬青他是官。
秦观林看了看信封,这封信似乎还未来得及寄出就被芜芜带了过来,信封上甚至没有写收件人的姓名。
秦观林从季殊荣手里拿过信件,仔细阅读信上的内容。
很可惜的是,没能找出任何一个有用信息,书信上的内容里,没有任何一个词能从旁作证收信人的身份。
“大量收购粮食草药……”季殊荣眉头渐渐拧起,“秦观林,我有个不好的预感。”
“不是预感。”
秦观林说着叹了口气,似乎他也没有想到这种事情在他有生之年真的会发生。
他看向季殊荣,问道:“你知道大宇是如何建国的吗?”
季殊荣摇头。
“大宇的开国皇帝曾任融朝殿前点检,融朝末代皇帝暴亡后,曾经的殿前点检就成了天子。”秦观林语调悠扬,“至今尚且有人怀疑,当初的殿前点检是如何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囤积大量粮草,杀伐果决地当上了皇帝?”
“民间多有传闻,说是开国皇帝早有感应,觉着这天下要乱,于是便广泛囤积粮草,而后就等来了皇帝暴毙,时机一至便可称王。这也是为何大宇如今的兵部如此清闲,又是为何三衙互相制衡,就是因为咱们的皇帝怕了。”
“你不觉得……这和如今的情况很像吗?”
“旁的就不提了,单就囤积粮草这事,轻则造成大宇粮价上涨,百姓吃不起饭,那就会成流民,流民一多便生战乱;草药就更可怕了,若是敌国趁此时机投毒,各大药房没有药,无法治病,患病的流民在大宇境内到处都是,最终都会聚到阙都来。”
秦观林垂着眼:“此举与谋反无异,潘冬青及其幕后主使,其心可诛。”
太阳底下无新事,这句话用在什么时代都不会错,如果找不到答案,那就去翻翻史书。
季殊荣字字听得分明,后背却在冒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