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几天的情况来看,吕昌平的举动绝不可能是无意而为之。
资政殿大学士被人杀害,他不可能会将凶手藏起来,这不符合他的利益。
吕昌平非但没有把这个消息散出去,反而借着这个事情给了季殊荣不少好处。
那些个见风使舵的官员,哪一个不是听说了她是吕昌平的人,这才给了她好脸色?
吕昌平这一招也是谨慎,如果季殊荣狐假虎威借着他的名头揪出了幕后真凶,那他一样坐收渔翁之利。
若是没有呢?
等到三个月的期限一到,吕昌平再追究也不迟。
到那个时候,吕昌平还能博得一个宽容的美名,不与她这个小女子计较。
只是没有想到她居然如此放肆,不知收敛,加之又是钱学士一案的凶手,更是得从重处罚。
在这件事上,无论事态如何发展,吕昌平都可得利,也绝不会有什么损失。
在想明白这一层之后,季殊荣深觉无力,又夹杂着不甘心。
“秦观林,你甘心吗?”季殊荣忽然问。
秦观林不语,只是望着地上的草。
草有根,人无贵处却是无根浮萍。
浮萍有什么甘心与不甘心的?
“我不甘心。”季殊荣的话掷地有声,“我定要揪出那幕后黑手,还我清白!”
秦观林愣愣地看着季殊荣,夕阳斜下,季殊荣逆光而立,鬓角的发丝随风舞动,一时间,那火红的圆日几乎与她融为一体,可她却不是夕阳,是朝阳。
他忽而看愣了神,心驰神往。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种话他说不出口,可如果是季殊荣说出这话,他只会想着帮她办到。
恍惚间,秦观林竟然觉得,与季殊荣相比,自己就好似那阴沟里的老鼠,见不得光,却又向往光,不敢太过靠近,只敢远远地看着。
风中,秦观林听见自己的声音如是说。
“嗯,一定会的。”
他没听见季殊荣的回应,或许是他声音太小,她没听见,又或者是风声太大,盖过了他的声音。
不过那不重要,他会陪在她身旁,直到她厌弃。
马场一别后,阙都里又传出了奇怪的传闻,这一次是说季殊荣得了楚王青眼,日后要平步青云了。
更有人说,季殊荣左右逢源,既有吕相的赏识,又得了楚王青眼,官运亨通,婚运极佳。
季殊荣听到这消息瞠目结舌,秦观林则在一旁偷偷咬紧了牙。
明知道那些都是胡话,可就是忍不住去听,忍不住去信。
季殊荣愣神半晌后笑出了声:“我现在倒是有点巴不得外头的传闻都是真的了。”季殊荣手里还拎着笔,小心翼翼地将笔尖挪开,免得墨滴到纸上,“要是我哪天真的平步青云,或是做了王妃了,秦大人放心,我定然不会忘了你!”
季殊荣还笑着,却看见秦观林抿着唇看着她,瞧着有点生气。
她不由得愣了。
她都和秦观林相处多久了,这人脸上一直没有什么表情,对待所有人都是一副和和气气的模样,就算是审讯犯人的时候都带着笑,怎么这个时候忽然生气了?
季殊荣总觉得有点心虚,一双眼睛直眨巴,小心翼翼地看着秦观林,左右看了一圈后才敢开口:“你……生气啦?”
秦观林不说话,只是挪开了目光:“没什么大事,继续审卷宗吧。”
没有否认,那就是生气了。
季殊荣又问:“是我什么话说错了吗?”
这一次秦观林干脆不留情面,狠狠瞪了她一眼,转过头心里又懊恼起来。
分明在旁的事情上都那么聪明,也能察觉到他生气了,怎么就是不明白他在生什么气?
可一转念,秦观林又知道自己没有立场生气,他们的关系不过是同僚而已。
婚嫁自由,她容貌不差,又有能力,如若能嫁入高门,那也是喜事一桩。
两种想法在秦观林脑子里拉扯,拉扯到最后也没能有个结果,整个心已经成了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清,连面前放着的卷宗也看不下去了。
秦观林努力想露出一个微笑,就像宽慰季殊荣一样,告诉她没什么,让她安心就好。
可嘴角就像僵住一样,怎么都动不了。
他放下笔,抬头对季殊荣说:“我出去透透气,你不必挂怀。”
秦观林去得匆匆,季殊荣一句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他的人影就已经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好怪……”
季殊荣嘟囔两句,怎么也想不明白秦观林到底在生什么气。
说不定是大姨夫来了吧,男人嘛,总有那么两天心情不太好。
想着,季殊荣就顺手把秦观林那边的卷宗挪了一部分到自己这边来。
大理寺的职责就是审案子,除了直接告到大理寺的,还有许多都是地方上送上来的卷宗,记录着过往案子的判决。
而这些案子的卷宗按,道理来说是需要定期复核,甚至是每一桩都需要复核,但大理寺并不是这样做。
毕竟再往上,那就是皇帝来核查这些案子有无差错,而皇帝往往没有那么多时间,只是抽查些许,这就给了大理寺很大的空子可钻。
秦观林是个例外,凡是送到他手上的案子,他都会核查仔细。
大宇的风气还算正常,无误的案子往往比较多,放在外侧也方便书吏们拿去归档,内侧的等堆积到一定数量了,再由书吏们送回原籍。
季殊荣也学着他的模样,靠外侧放核对无误的,内侧放有问题的,有问题的卷宗还得仔细批注,写下备份的文档,以免来日追查,遇到拿捏不定的还得单独放,等着秦观林来再看一遍。
就比如眼下这个案子,一男子的妻子被人杀了,最终竟查出是那男子的八旬老母亲将他的妻子杀害,明摆着有问题。
批注好,将这个卷宗放到内侧,季殊荣忽然冒出一种感觉——
这份工作好像和垃圾分类也没有什么区别。
季殊荣深呼吸一口气,将这个念头甩出脑子。
外头忽然响起严豪的声音。
“秦大人,您怎么在外面?”
严豪看见秦观林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以往秦观林在批卷宗的时候可从来不出房门,在里面一坐就是一整天,吃饭也是他去打了饭菜送过来。
今天怎么在外面?
难得的独处时光被严豪打断,秦观林的心又往下沉了两分,看来今天这日子不大好。
秦观林幽幽道:“出来透口气。”
严豪往屋内看了一眼,季殊荣还跟个没事人一样在那批卷宗。
严豪撇着嘴收回目光,具体是怎么一回事,他心里已经有数了。
“秦大人。”严豪小心翼翼地开口,又凑近许多,“这姑娘家得哄。季大人是个孤女,从小就待在司天监,哪懂这些事?您得主动些才好。”
秦观林脸上难得出现一抹惊讶的神色,他猛地看向严豪,一口气憋在胸口,怎么也散不出去。
就说今天日子不好,一个气完他还有另一个。
不知者无罪,秦观林默默在心里把这话嚼了几遍,气总算是消了。
“有事就说。”
严豪缩着脖子略过这个话题,把手中的帖子递了过去。
“潘冬青潘大人设宴,请了您还有季大人。”
“潘冬青?”秦观林心里泛起疑窦,顺手接过请帖,“他怎么突然设宴?”
从他们去潘府找潘冬青问话到现在,也不过就过了两日的光景。
这非年非节,潘府也没有什么喜事,突然花了大价钱在府中设宴,还特地请了他们两个远在大理寺,和兵部没什么关系,和他潘冬青更没什么交情的人过去。
当然,也可能是为了和季殊荣套近乎。
但如果是这样,那么这两天季殊荣院子的门槛应该都被踩烂了才对,可这种情况并没有出现,大多数人还是持观望态度。
潘冬青虽算不上多精明,但到底在朝堂上混了这么些年,见风使舵的本事不行,那总也该随大流。
现在没人来找季殊荣,甚至没人给她送礼,潘冬青这个时候来请他们,要么是赌徒,要么就是蠢。
迟疑间,季殊荣已经从房内出来,秦观林顺手将请帖递给她。
翻开请帖一看,季殊荣的名字在首位,粗略扫过之后,季殊荣指着请帖上的一段话问秦观林。
“潘冬青设了歌舞,他请的是哪个班子?”
秦观林一怔,他的心思还未完全收回来,连请帖上这一处问题都没发觉。
严豪摇摇头:“不知道,我问了是为什么设的宴,那小厮说不知道,说他家主人没吩咐,只吩咐将帖子送来。”
帖子上没写,潘冬青也不肯说,但几人心底里都有了猜测。
“应当是请的流芳楼。”秦观林下了定论。
季殊荣眉头一皱:“此地无银三百两。”
严豪乐了:“看来他还没我聪明,我感觉我也能混个四品官当当。”
两人一愣,随即同严豪一起笑起来。
秦观林心情大好:“要是有机会任你挑,你想做什么官?”
严豪想了想:“御前侍卫!”他听着胸膛,“这听着就威风!”
“那殿前指挥使呢?”秦观林问。
这话一出,严豪眼睛都亮了起来:“那当然更好啊!”话音刚落,严豪嘿嘿笑了两声,眼中情绪复杂,“但我既无根基,又无军功,这辈子恐怕也就只能想想吧。”
“想想也好,说不定想着想着就成真了。”秦观林说罢转头看向季殊荣,“那这宴席,咱们去还是不去?”
“去,当然去!”季殊荣当机立断,“他敢请我们为什么不敢去?正愁没机会抓他的把柄找证据,现在倒好,他自己送上门了,我们哪有退缩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