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
这个词过去季殊荣只是听到过,并不真切知道它意味着什么。
直到听到秦观林的话,她才对这个词有了一些理解。
季殊荣定定看着秦观林,忽而想到秦观林的父母就是被世家害死的。
他对世家的恨意,比她更多。
但秦观林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喝茶,似乎对潘冬青与张中平身上发生的事情毫无兴趣。
他面上平静,叫人看不出心里想的什么。
秦观林抬头,恰好对上季殊荣的目光,略一思索,很快明白季殊荣在想什么。
茶水从壶嘴倾泻而下,茶汤明亮,还未举杯就已然闻见茶香。
“世家势力根深蒂固,不是一朝一夕之间能够轻易拔除,既然短期内做不到,又何必去忧虑?”秦观林语气平静,话间的字眼里却藏着他的想法,“身为大理寺少卿,我能做的也就是让这事上的冤假错案少一些,让那些人去他们应该去的地方,仅此而已。”
季殊荣听罢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像是把秦观林的话一同吞进自己的身体里一样。
他说的没错,他们能做的也就是做好该做的事情,其余的绝非他们能够掌控。
席间陷入寂静,季殊荣从衣袖内侧的口袋里掏出几张交子递给严豪,让他去付账,自己则和秦观林继续盯梢。
原本还想着要是潘冬青不肯见他们怎么办,这下倒是放心了,直接把人堵了个正着。
没多久雅间内似乎已经商谈完,潘冬青仍旧客客气气地迎着张中平出门,而后恭送张中平远去。
季殊荣和秦观林对视一眼,即刻起身往潘冬青所在的方向靠近,很快就能够听见潘冬青在雅间门口破口大骂。
“在户部任了个小官,还真把自己当人物了!”潘冬青咬牙切齿地看着张中平远去的方向,“我呸!什么东西!”
一旁的小厮轻声提醒:“爷,小声些,人家御史台有人。”
“那也是主家!”潘冬青恨恨道:“几十年前就分出去的旁支,就因着这么一丁点的血缘关系,就进了户部。呵,他到现在也不过就是个六品官,我堂堂一个四品官,还得看他的脸色!”
潘冬青狠狠发泄完,仿佛忽然想起自己现在是在酒楼里,左顾右盼确定周围没什么人后才稍稍放心下来。
他刚才也没说什么,只不过是有些嫉恨,说破天也算不上什么事。
潘冬青摇摇头:“罢了,去把那些东西都烧了,灰都不要留下!”
“是。”
小厮扭头就去办事,潘冬青则抬脚就往醉群仙外走。
季殊荣呵秦观林赶忙跟了上去,严豪已经在大门口等着他们,一瞧见潘冬青出来,身后还跟着两条尾巴,顿时明白现在该做什么。
三人不紧不慢地跟在潘冬青身后,一路走一路瞧,碰着些新奇玩意也买两个。
倒是潘冬青,从醉群仙出来之后也不着急回官署,反倒是直接回了家。
秦观林看了两眼路,确定这不是往兵部去的方向后对严豪说:“记下来,潘冬青屡次翘班离岗,回头我参他一本。”
“噗嗤。”季殊荣没忍住笑出了声,“都这种时候了,你怎么还想着参人一本?”
秦观林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别觉着翘班离岗事小,往大了说这就是玩忽职守,罪加一等,要是他的刑罚不够重,加上这一条至少能判得更重一些。陛下提倡廉洁,对这种白吃俸禄的人,不会轻饶。”
季殊荣对此不置可否。
如今圣上病重,别说下个月了,就连明天朝堂上会是什么局势都还不清楚。
但秦观林仍然这样去做了。
如果她是皇帝,知道自己朝中有这样一位尽职尽责的官员,她定然会很安心。
季殊荣如是想。
一路跟到潘冬青家门口,三人才上前打招呼。
“潘大人。”
潘冬青猛然回头,目光在季殊荣一行三人身上流转,想了半晌也不记得自己和这三个人有过接触。
潘冬青笑着回礼:“诸位安,不知三位找我有何贵干?”
秦观林掏出腰牌:“大理寺的,有个案子与潘大人有些牵连,要问些事情。”
大理寺,腰牌上写着秦观林的姓名、品阶等信息,是个五品官,比他低一阶。
潘冬青立刻挺直了背,面上仍旧和气:“既然如此,三位请进。”
潘府不大,也不过就是三进的宅子,地段也不算繁华,甚至有些偏,没有同那些达官贵人们住在同一条街,换了旁人来都得道他一声清贫廉洁。
宅子里的摆设也没有什么特殊之处,除了玄关处放了几盆自己养的盆栽,再无什么可以观看欣赏的东西。
潘冬青将三人迎到堂上,路上吩咐了管家奉茶,在他们坐下后没多久就奉上了茶盏与点心。
潘冬青笑呵呵地问:“某与大理寺一向没有什么往来交情,不知是什么案子能有劳秦大人亲自过来?”
“不过是一桩小案子,但到底是命案,左右得问两句。”
潘冬青了然:“秦大人请问。”
秦观林应声问道:“流芳楼的柳佩灵姑娘,您可认识?”
潘冬青眼眸一暗,做出一副沉思的模样:“柳佩灵……这个名字我有些印象,应当是见过几面的,应当不熟。”
这话一出在场三人都知道他在说谎,一个流芳楼的常客,说他不认识流芳楼的头牌舞姬,任谁听了都像笑话。
季殊荣接过话头,做出一副惊讶的模样:“佩灵姑娘可是流芳楼的头牌!整个阙都哪有人不知道她的名字?”
潘冬青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漏洞有多大,脸上的那抹尴尬怎么也藏不住。
“呃……这位大人,倒也不是谁都如此在意流芳楼的头牌是谁。”潘冬青笑笑,抬手摸了摸鼻子,“流芳楼的头牌是谁,与我又有何干系呢。”
“是么?”季殊荣反问,“可流芳楼的姑娘却对大人记得很是清楚,说大人是流芳楼的常客。”季殊荣说着皱起眉,露出一副为难的模样,“难不成是流芳楼二三十个姑娘都在说谎?”
潘冬青顿时如芒在背!
他要是敢点头,那不就是在说大理寺的人审讯不严吗?
潘冬青连忙改口:“哦哦,是那个柳佩灵啊!”潘冬青赔着笑,“两位大人勿怪,实在是我记性不好,经常忘事,对这些不大紧要的人记得不清楚。”
秦观林笑道:“大人身在兵部,掌管各类名册,却说自己记性不好,难免让人怀疑大人能否能否胜任啊。”
潘冬青连忙道:“秦大人这话就偏颇了,某只是在不紧要不相关的事情上记得不大清楚,只要多提醒提醒,自然能想起来。”
“那就好。”秦观林这话说着却不像放心了的意味,只是继续问下去,“那大人可听闻佩灵姑娘死在流芳楼一事?”
潘冬青这一次答得很快:“略有耳闻,不过我也不是住在流芳楼,对这些事情了解得也不清楚。”
听见潘冬青这样说,秦观林当即换了个问法。
“有人看见你在柳佩灵死之前去过流芳楼,当日点的就是她。”
同是在官场上混的人,潘冬青怎么可能不知道秦观林这话是什么意思。
可要是直接认了,那不就等同自己承认自己有嫌疑了吗?
潘冬青急得额头上都冒出细密的汗珠,他压根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去流芳楼是什么时候,只记得最后一次和柳佩灵见面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但那不能说。
“这……不知是谁说我去过?”潘冬青反问。
秦观林随口答道:“自然是流芳楼的妈妈和姑娘们。”
“那应当是去过。”潘冬青随意回答:“秦大人见谅,实在是公务颇多,兵部虽闲,可时时刻刻都要小心,不能说上头不派活,自己就不上心。那名册上的人,从哪来,何年入伍,做过些什么事,一并都得记在心上,以防上峰提点。”
潘冬青的每一句话都在为自己辩解,试图每一句话都给自己留有余地,偏偏就是这样的情况下,他话里的漏洞反而会越来越多。
季殊荣一下指出他话里的问题:“应当?那若是有人说瞧见是你杀了柳佩灵姑娘,潘大人也会说应当就是自己做的不成?”
“你!”
潘冬青哪里受过这种气,当下就黑了脸!
兵部再怎么不受重用,那他也是个四品官!
平日里谁见了他不是客客气气的,什么时候轮到个小姑娘在她面前张牙舞爪的了?!
潘冬青脸色一沉:“大理寺的人竟这般没规矩吗?!你上峰还在,什么时候轮到你开口说话了?!”
潘冬青扫了一眼季殊荣的打扮,很快就知道了她的品阶。
“一个小小的六品官,也敢在本官面前放肆!”
一瞬间,季殊荣无可反驳,谁让她真的就只是一个六品官呢。
可秦观林不惯着他,云淡风轻地开了口:“潘大人所言的确属实,对不打紧不相关的事情也就不关心。”
秦观林故意留了个话头让潘冬青接,潘冬青果然上钩。
“呵,秦大人现在相信本官了?兵部事务繁忙,哪里腾得出那些许功夫。”
和季殊荣的生疏不同,严豪已经熟练地开始努力压住自己的嘴角。
秦观林面带笑意,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是啊,连吕相亲指了一位大理寺丞都不知道,潘大人果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
“吕、吕相?首辅大人?!”
这一下,连送到嘴边的茶都不香了。
秦观林仍旧笑吟吟地看着潘冬青:“大人大可去打听一下,为官还是要多留意些朝堂上的事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