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姨娘有些犹疑,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是谁又能保证那些贵人们真的不会对她们做些什么呢?
流芳楼的生意就是这样,来的一个个都是达官贵人,偏偏她们这些伺候人的都是下贱到泥土里的奴婢。
是,大宇的律法写明了不允许随意打杀贱籍,需得向官府禀告发生了什么事情,得了官府的许可才可以。
但大户人家哪里管这些?
奴仆们犯了事,先打杀了,回头再同官府说一声,这事也就了了。
没人会在意她们这些贱籍的死活。
这也是为何但凡有姑娘想要私奔或者是想赎出去,她们都会拦一栏。
私奔也是贱籍,碰上心眼坏的,腻味了就再卖了,到时候沦落到什么地方去都说不清楚。
在流芳楼虽然干的也是伺候人的活,可到底衣食无忧,总好过被那些人牙子卖去受苦。
赎出去瞧着是更好了,可没脱籍就只是贱籍。
你想着达官贵人喜欢你,做了不知第十几房小妾,底下的人叫着一声姨娘,以为自己的主子了,可到底还是奴婢。
贱妾打杀了,连官府都不必去禀报,官府也不会管。
幽幽的,宋姨娘叹了口气:“大人,您要说得罪,多少都得罪了些,只不过是有些大人宽宏大量,不与她个小女子计较罢了。”
“那也总该有些口角。”
“有两位贵人,一位是锦阳侯的小世子,另一位是神武将军府的小公子。”
季殊荣蹙起眉,这两人光是听着就不像是他们能得罪的人。
她侧耳听着秦观林的反应,后者一个字也没说,呼吸如常。
季殊荣没说话,而是抬头看向人群中,看着那些姑娘们脸上的神色。
菡萏白着一张脸,不知在想什么,昨日见过的春草垂着头,表情麻木。
目光一寸一寸从她们脸上掠过,直到季殊荣被芜芜吸引住目光。
流芳楼二十几个挂牌的姑娘都低着头,只有芜芜目光定定地看着他们,听着他们的对话,直到季殊荣看到她,两人目光相撞,芜芜才挪开视线。
这个姑娘昨日没有见过。
季殊荣记下她的容貌和衣着,继续问宋姨娘的话。
“都是因为什么事情起了口角?”
一说起这件事,宋姨娘就满脸无奈:“还能是因为什么?我们这是青楼又不是娼馆,那两位公子吃醉了酒就非要佩灵姑娘陪他们过夜,哪有这种规矩!”
话音刚落,那些姑娘们忽然笑出了声,被宋姨娘狠狠瞪了一眼后又赶忙低下头去。
这种事情并不好笑,她们也不过是在笑柳佩灵倒霉。
那些年纪大一些,知道事了的,就笑不出来了。
但只是这样的小事,还不至于逼着柳佩灵去死。
若是那两位公子当真记恨上柳佩灵,大可同流芳楼把人买下来,重金之下,就算柳佩灵不想答应,流芳楼的妈妈也未尝不动心。
等人买回去了,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倘若柳佩灵死活都不肯,那事情也就不会这样结了。
“只有这两个人?”季殊荣问。
“流芳楼也是开门做生意的,哪能天天得罪人呢,近来的就这两位了。”
“辛苦了。”季殊荣说着便起身。
宋姨娘一看这架势心头一喜,正以为能送走这两尊大佛时,季殊荣却点了两个人出来。
“菡萏,还有右边那个穿翠绿色衣服,嘴角有颗痣的姑娘,烦请上楼一叙。”
宋姨娘闻言一怔,立刻扭头去看那两个姑娘。
翠绿色衣服,嘴角有颗痣,那可不就是芜芜么!
芜芜尚且还算镇定,甚至有长舒一口气的感觉,菡萏的脸色却陡然惨白,十分难看。
芜芜已经从人群中走出,菡萏却还愣在那里。
“菡萏!”宋姨娘唤了一声,吓了她一跳,“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快跟季大人上楼?”
菡萏猛地一抖,面色凝重地跟在季殊荣身后。
季殊荣瞥她一眼后看向芜芜:“你叫什么名字?”
芜芜低着头,露出一节白皙的脖颈,瞧着就是一副柔顺模样:“妾身芜芜,见过大人。”
季殊荣看了她两眼,随后朝秦观林递去一个眼色。
既然今天能抓到芜芜这个漏网之鱼,那说不定这些姑娘里还有人知道柳佩灵的事情。
有一就有二,这其中说不定就有谁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秦观林很快点了个头,命令手下的人将这些姑娘们隔开。
整个流芳楼拢共也就三十来人,盘问起来要不了多长时间。
季殊荣则带着两人上楼,还是昨天那个房间,房内一切摆设如常。
她还瞧见了床边挂着的一套衣服,是昨日菡萏身上穿的,想来这里就是菡萏的房间。
刚一进门,芜芜便立刻关上房门,就地跪了下去。
“求大人明察,佩灵姐姐是被人逼死的!”
芜芜每吐出一个字,菡萏的脸色就白一分。
她抿着嘴,站立一旁,就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恨不得自己现在压根就不在这个房间里。
她脸上的神色太过明显,季殊荣想装作没看见都做不到。
“哦?”季殊荣转身坐下,“你知道什么?说来听听。”
话音刚落,菡萏忽然扑通一下跪了下去:“大人!求您放我一条活路!”说着,她恨恨看向芜芜,“你忠义,你同她关系好,何苦要拉上我一起死?!这件事情捅出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么?!”
“我不似你那般自私!”芜芜掷地有声,“今日是柳佩灵被逼死,来日呢?你当真觉得我们这些身在流芳楼的人就能躲得过去了?”
菡萏唇瓣轻颤:“能……能活一日是一日,活着本就已经十分艰难了,又何苦自寻不痛快?她已经死了,就算她往日待人再好,那也是往日的事,从今往后这世上无她这般人。”
季殊荣大抵也从两人的话里听出来了,无论是菡萏还是芜芜,都知道柳佩灵是被人逼死的。
但菡萏不肯说,因为她怕。
哪怕她更清楚柳佩灵是个好人,但在此刻也无暇为她哀悼。
“逼死她的是谁?”季殊荣问。
“兵部侍郎潘冬青!”
兵部侍郎,官居六品,与她同级。
这可比什么锦阳侯和神武将军听上去要好对付得多。
一时间季殊荣竟然有些感慨,同样是六品官,怎么她这么谨小慎微,兵部侍郎倒是敢拿官威压人了?
大约是因为那是兵部吧。
季殊荣默了默:“芜芜,你可知道,贱籍指认朝廷官员,就算成了你也得挨板子,若是没成,你的命就没了。”
芜芜拧着眉思索片刻,重重叩下头去。
“妾身明白,但妾身这一条性命是佩灵姐姐捡回来的。妾身四岁那年没了父母,成了乞儿,流离失所,无意间到了流芳楼,许妈妈本不想管我,眼瞅着就要冻死了,是佩灵姐姐将我抱了回去。许妈妈不肯给我饭吃,她就偷藏糕点,用水化开了喂我,这才让我活了下来。”
说到这,芜芜的嗓子里已经有了些许哭腔,她硬生生止住,不想让自己看上去太过可怜。
“季大人,我这条命是佩灵姐姐给的,她若需要这条命,拿去就好。她那样好的人,我不能让她死不瞑目。”
季殊荣默不作声。
这世上快乐的故事大多相同,而不幸却各有各的不幸。
季殊荣没接这话:“昨日是你报的官。”
“是。”
季殊荣继续问:“兵部侍郎潘冬青为何逼死她?”
“具体细节妾身不知,只是在两个月前,妾身遵妈妈的命令去佩灵姐姐房中伴乐,无意间听见侍郎大人正威胁佩灵姐姐,警告她,若是她敢将侍郎大人的事情说出去,佩灵姐姐与她的相好都活不了命。”
只是听到了威胁的话,这下可就麻烦了。
不过好歹还能算半个人证。
季殊荣叹了口气:“无凭无证,你就要告发兵部侍郎,这是送死。”
芜芜瞬间瞪大双眼,膝行向前两步:“大人,妾身所言句句属实啊!”
季殊荣看着她,芜芜瞧着也就十几岁的模样,还不明白这些事情也算是理所应当。
又或者是因为柳佩灵将她保护得太好了。
“句句属实那又如何?”季殊荣说着起了身,“你所说的威胁之言,他大可辩驳只是一句玩笑。你没有证据证明柳佩灵知道什么,也就无法证明她有被威胁的价值,更无法证明是兵部侍郎逼死了她。”
话说到这里已经足够了。
季殊荣推门离去,留下两人在房内。
一个心有余悸,一个低头沉思。
一楼,秦观林已经盘问完了整个流芳楼的人,这已经是第二鞭了,但仍旧没有什么结果。
“如何?”看见季殊荣下楼,秦观林问。
后者轻轻摇了摇头,秦观林也不多说一句话,只是熟练地替季殊荣善后,带着人离开流芳楼。
两人将目前已知的信息稍作整合,至少从芜芜给出的证词来看,兵部侍郎潘冬青很很是可疑。
秦观林略一思索:“潘冬青此人在朝堂上也有偏向,其人与兵部尚书往来密切,又与户部的人有些过往。不过在储君一事上,这人倒是没有什么动作,反倒是一副十分害怕与此事有所牵连的模样。”
兵部,户部。
一个掌兵,一个管钱。
精铁。
这个词忽然出现在季殊荣的脑海里,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秦观林提了一嘴,以至于她现在还是容易把这个案子和庞富文的案子联系在一块。
买精铁要钱,买来的精铁也需要有一个去处。
户部能给钱,兵部也会是精铁的好去处。
季殊荣掸了掸衣摆,将这个念头扔出脑袋。
凡事都要讲证据。
但不管怎么说,这个案子或许会让她接触到大宇的朝堂。
季殊荣抬眼看了一眼日头,街面上人来人往,现下还不到午时,她轻声道:“去找耿子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