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殊荣顿了顿,而后道:“我虽怀疑康泾,但也没有蠢到这个地步。人心有了偏颇,看见与他相似的背景,我就会觉得凑巧,进而增加怀疑。所以这里头的名字,只有三成是我整理出来的,余下的都是严豪找祗候排查后才列上去的人。但很凑巧不是吗?竟然有半数在同一个军营里的人都在这个名单上。”
秦观林闻言不自觉点了点头,淡黄色的纸张上,每个字都稍稍洇开。
如果只是那么几个人,或许还可以解释为巧合,但有一半人都在这张纸上,那可就不是巧合可以解释的事情了。
端详着名单许久,秦观林忽然问:“除了他们刀法好,出身军营,又都缺钱以外,还有别的动机吗?”
“都按照动机缘由分过了,我划了线。”季殊荣伸手指了指纸张上歪歪曲曲的线条,几根线条就把这些人分成了几大类。
“第一类就是缺钱的,因为缺钱和别人起过冲突,也干过一些违法的勾当,但大多都私聊了,不过官府仍然有文书记载。”
“第二类的动机都是亲近之人受了压迫,这些人都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但并未能得到什么善待,甚至有不少因为家里缺了壮年劳力,遭受了不少欺凌。其中有的只是被地痞流氓欺负,但还有不少是大户人家的纨绔子弟。”
“第三类则是走了极端的人,这些人中有不少如今都已经隐姓埋名,阙都之内甚至查不到他们的踪迹。但还有一部分人,他们在官府的户籍上已经是个死人了,可在文档之中,却有人说见过他们。”
“但真假尚不可知。”季殊荣眉头微蹙,“但要论和钱学士有什么关联,其中只有康泾目前在给钱家送猪肉,其他人都只是短暂接触,甚至没有接触。”
说罢,季殊荣抬头看他:“你觉得这些人当中,谁的嫌疑最大?”
“康泾。”
秦观林的结果给得果断,没有一丝犹豫。
季殊荣一怔,又问道:“为什么?”
秦观林回答:“作案时间。”
秦观林轻敲两下桌面:“钱府在案发前一月左右的时间里,除了每日登门送菜的小厮外,没有任何客人登门。这段时间里钱府的人也频繁出入,包括钱学士也是,但一直相安无事。”
季殊荣一愣,忽然想起了最开始她在大牢里和吕昌平见面的那一晚。
她算出来了,案发前几天,钱学士和吕昌平一起入宫商议大事。
当时她给吕昌平的答案是事关储君,可如今看来却不太像。
太子稳坐储君之位,皇帝病重,此时若是易储,那些王公大臣可不会这么轻易答应,届时的局面怕是要大乱。
别是届时了,现在阙都就已经够乱了。
从季殊荣进入大理寺开始,皇帝就没宣过一次早朝,偏偏太子也没有。
她的官阶虽然低,但好歹也是能上早朝的,不过是站得远一点。
可见宫闱内已经发生了些许异动。
季殊荣惊出一身冷汗,吕昌平对她可真是宽容,就算她给出的答案只是沾了点边,吕昌平也还是留了她一命。
皇帝病重,这个时候正是争夺权利的好时候,后宫的妃嫔们但凡是有孩子的,这个时候谁不想争上一争?
就算她们自己不想,她们身后的那些世家大族难道就不想了吗?
任何家族,没有哪一个不想百年昌盛的。
最好的结果就是血亲,只要是自己家的血脉登上了那个位置,往后的荣华富贵那就享之不尽了。
最好登上去的还是一个无能的皇帝,挟天子以令诸侯,说不定几朝之后,连国姓都改了。
但……就算是这样,钱学士为什么会死?
杀他的人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季殊荣越想越糊涂,但她很快就停止了思索。
许多事情并没有他们所想的那么复杂,只要代入幕后真凶的视角,分析最有利的选择,那大概率就是事情真相。
“笃笃。”
两声轻响唤回了季殊荣的神思,秦观林道:“想太多无益,我们能想到的,那些久经官场的大人物未必想不到,但想明白这些对你没有用。”
“怎么没用?”季殊荣反驳,“那清楚这些,只凭推断就能找出真凶,谁得利最大,谁的嫌疑就越大。”
“真凶不重要。”秦观林说,“无论谁是真凶,最后处决的是谁,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证据。真凶是李四,但你有证据,你说张三是凶手,那张三就得死,敲山震虎后再慢慢夺了李四的权,李四还得为你办事,这才是最重要的。”
秦观林这话已经说得足够直白,说来说去,这接下来的线索还得从康泾身上开始查。
“你的事情谈完了,我这也有一桩案子要你帮忙。”秦观林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案牒递过去,“是桩凶杀案,今日刚报的案,仵作验过了,人是三天前死的,死者是流芳楼的舞姬。”
案牒刚递到季殊荣手里,她还没拿稳就已经察觉不对。
“死了一个舞姬三天才发现?”
季殊荣一面质疑,一面翻看起案牒来。
案牒上的字迹匆忙,看样子的确是今天刚接到报案就立刻赶过去了,秦观林办事的速度一向很快,这一点毋庸置疑。
秦观林笑了一声:“这还不是最离谱的,更离谱的是,这位舞姬算是流芳楼的头牌,没了她,流芳楼的客人至少得少三成。偏偏这位舞姬的尸体是在她自己的卧房里发现的,仵作说,没有□□的痕迹,甚至没有行过房事的痕迹。”
这样一来就更可疑了。
对于流芳楼来说,舞姬可就是他们的摇钱树。
摇钱树没了踪影,他们也不报官,三天里他们甚至没有进过这位舞姬的房间。
这不合理。
“流芳楼的老板抓了吗?”季殊荣问。
“抓了,那位妈妈有些人脉,现在在大牢里关着,最迟明天晚上得放她出去,否则就该有人来找我们的麻烦了。”
秦观林语气淡淡,一副似乎这并不是什么大事的模样。
季殊荣啧了一声:“你应该早点来找我才对。”
秦观林不慌不忙,脸上还挂着笑:“季大人神通广大,我这来得应该也不算迟,卜一卦不就知道了。”
季殊荣撇了撇嘴,满脸都写着嫌弃,却是十分坦诚地撸起袖子露出整只手来,大拇指在掌心内翻飞,没多久就有了结果。
见识过了季殊荣的本事,现在看见季殊荣不言语秦观林也不敢再调笑。
一旦季殊荣都面色凝重,那只能说是他们这次算是遇上麻烦了。
赵秋娘温好了酒,很快就连带着一些下酒菜端上了桌,自己则和赵舒怀另起了一桌吃饭。
“说吧。”秦观林拎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这可是难得的佳酿,不趁热喝可惜了,“无论是个什么情况,我都有准备了。”
季殊荣神色复杂地看着秦观林:“自杀。”
听到这两个字,秦观林端着酒杯的手也不自觉顿了顿。
“自杀?”秦观林语调也不由得有些疑惑。
显然,这样的情况并不在他的准备范围之内。
“对,自杀。”
和之前一样,季殊荣还是起卦算凶手所在的方位,以及周围的环境,但是这一次什么都没有。
起一次卦季殊荣就要花费不少精力,没有纸笔的情况下,每一次起卦都要靠自己的大脑记下卦象上的所有细节。
季殊荣再三确认了卦象上的所有内容,的确就是什么都没有。
毫无疑问,卦象的内容清晰得不能再清晰,这个案子没有世俗意义上的凶手。
“叫人盘问流芳楼的老板吧,能挖出多少东西就算多少东西。”季殊荣略一思索,“她身上可能查不出什么东西,把重心放在那个舞姬身上,查查她近来有没有和什么人有详细往来。”
说罢,季殊荣抓起桌上的碗筷,匆匆往自己碗里夹了一些菜,随便吃了几口就撂下,秦观林只是多喝了几口酒。
有些时候季殊荣总感觉秦观林这人像是要成仙一样,总是吃得很少,季殊荣真怕他什么时候在查案的时候直接晕过去了。
眼看着季殊荣就要往外走,秦观林不紧不慢地端起酒杯斟了一杯酒给她。
“尝一口再去吧,这酒我托朋友买来的,平常千金也难买,特地买来替你庆贺的,恭贺你勘破第一桩案子。”
秦观林的语调总是很平静,可不知道为什么季殊荣听着话,忽然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几分请求的意思,他之前从来不这样说话。
听着总感觉有几分求和的意味。
或许是为了昨天的事情,又或许只是为了缓和他们之间的关系。
季殊荣看着那杯酒,脑海里都是昨天秦观林说过的话。
庞富文的事情也不能怪他,都在官场浮沉,秦观林有自己为人处世的方式,她干涉不了,总不能让人抗了命然后去送死吧。
想着,季殊荣接过酒杯,一口饮尽。
酒液甘甜,入口柔顺,的确是上好的酒。
“秋娘,把酒收好,等我们回来再喝!”
秦观林听着“我们”两个字,嘴角不自觉爬上一抹笑意,那是十分真切的笑意,为他和季殊荣没有疏离而感到高兴。
流芳楼里死了人,但是流芳楼的生意却一直没有听。
不过是一个舞姬死了而已,还会有下一个舞姬。
甚至还会有人巴不得她死,只有上一个头牌死了或是被赎出去了,其他人才有机会。
争斗,在哪里都不会消失,从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