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殊荣才起床,赵秋娘就敲响了她的房门。
“姑娘可起了?外头有客。”
季殊荣原本还有些混沌的脑袋陡然清醒过来,昨夜难得睡了个好觉,今早起来只觉得神清气爽
现在会来找她的,应该只有梅娘。
“是梅娘来了吗?”季殊荣扯着嗓子,一面问一面赶忙从床上爬起来穿上衣服。
“是位姑娘,没问名字。”
“让她在院里稍候,我这就来了。”
匆匆忙忙穿好衣服,季殊荣赶到院里的时候,梅娘手边的茶杯都已经空了。
“季大人!”梅娘气色好了不少,脸色都红润许多,见到季殊荣就藏不住笑意,索性就不藏了。
“我起得迟了,不过说是午时才斩首,咱们也不用赶这么早。”
季殊荣说着打了个哈欠,昨夜埋在卷宗里翻了半宿才回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也就是秦观林这位上峰宽容,没寻她的错处。
当然也可能是因着吕昌平的缘故。
梅娘抿着嘴笑了笑,将手里的油纸包递了过去。
“季大人,我想今日我就不去刑场了。阿三哥前些日子下葬我就没去,今天我想去他坟前把这个消息告诉他,再好好地跟他说说话。然后……”梅娘眼里有些落寞,“然后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案子结了,我的名声也好了,但往后我还得想想,所以今日我想早点回去,和爹娘好好商议商议,无论是还要嫁人,又或是学门手艺自力更生,都得和家里人商量清楚。”
季殊荣听着点了点头,梅娘有梅娘的难处,不去也是应该的。
“那我替你去看。”
季殊荣嘴上这样说着,心里也没打算看完全程,只要看着庞富文上了斩首台,她就心安了。
“我想了许久,想不出该怎么报答季大人。”梅娘说到这有些羞涩,“我也没什么钱,思来想去就做了份桂花糕,用的是去年做的桂花蜜,又香又甜,想来在今日吃是再合适不过了。”
梅娘一面说着一面打开手里的油纸包,一阵桂花的香气扑鼻而来,胖乎乎的桂花糕安安静静的躺在油纸包里。
季殊荣也不跟梅娘客气,伸手拈了一块塞入口中,软糯香甜,季殊荣不由得笑弯了眼,心情大好。
“真好吃。”
送别梅娘,季殊荣往官署的方向走去,秦观林已经在大门口候着了。
今日这场行刑有不少人来围观,其中除了曾经和庞富文有仇怨的人以外,还有不少都是过来看热闹的。
在阙都里,庞富文这个名字还算有几份影响力。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是盐商。
能拿到贩盐许可的,要么家里有足够多的钱,要么背后有人。
很显然,庞富文不属于前者。
所以通常他和别人做生意,只要有得赚,没人会拒绝,谁不想多搭上两条人脉呢?
季殊荣跟在秦观林身后一路来到刑场,这还真是人生中第一次。
行刑台约有一人左右高,大约到一个成年男子肩膀的位置,为的就是其家人在犯人临死前还能再说上两句话,送上一口断头饭,一碗断头酒,做个饱死鬼也好投胎。
刑场里熙熙攘攘都是人,他们纵使是大理寺的人,此时也落不着一个位置入座,行刑自有京都府的人负责,他们大理寺只管审案,案子无误,大理寺点了头,死刑就可以执行了。
但这其中的关窍颇多,冤假错案谁也不敢说是一个都没有。
皇帝如果在乎,时而复查复核,倒也会少点,但眼下大宇的情况,这样的案子只能说是数不胜数。
都忙着保命,谁还顾及得了平民百姓的死活。
季殊荣跟着秦观林站在人群后面,他们穿着一身官袍,在人群之中本就十分显眼,没有必要再往前挤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季殊荣抬眼望了望,前面有不少人拿着碗,也不知是准备干什么。
不多久就有官吏押着庞富文走上行刑台,他披头散发,衣袍宽大,风吹着,这两天的光景似乎就让他瘦了不少。
眼看着他跪了下去,刽子手拿起刀喷了一口酒,一旁的官吏就要给他套上麻袋,风却拂开了他脸上的头发。
季殊荣心口一紧!
那不是庞富文!
但已经来不及了,就在刽子手的刀落下的那一瞬间,秦观林伸手挡住了她的眼睛。
“好——!!!”
周围的叫好声惊得季殊荣一颤,嘈杂的人声在耳边响彻,没有一个人为行刑台上的那个人哀哭。
不知过了多久,行刑台上的尸体已经被收殓好,秦观林这才放下了手。
季殊荣的嘴张了又张,好久都没能找回自己的声音。
“走吧。”
秦观林牵起她的手,不松不紧地握着,一路走回大理寺,三个人没有一个人说话。
季殊荣像个木偶一样,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官廨。
刚走进院门,赵秋娘只看了她一眼就惊叫起来。
“姑娘这是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赵秋娘急急忙忙上千,满目担忧地握住了季殊荣的手,不停地揉搓,似乎希望这样的举动能让季殊荣的脸上有点血色。
秦观林看着季殊荣那张惨白的脸,心里忽然有些懊悔。
从前他也试图引导过许多人,那些人中也没有一个人能撑的过来。
当自己所相信的一切都成了泡影,没有多少人还能坚持初心。
季殊荣是不同,可她是个姑娘家,面对这样的事,或许更不能接受一些。
可一转眼,秦观林就和季殊荣的目光撞在一块。
满目的恨意让秦观林放下了心。
还会恨,很好。
恨意会让人做成很多事。
秦观林在院子里坐下,抬头看向秋娘:“秋娘,做点热汤来吧。”
赵秋娘看了看季殊荣,她似乎已经回过神来了,此时正恨恨地盯着秦观林。
一看这氛围就知道是秦观林和季殊荣两人之间起了矛盾,现在这个情况,她留在这里不合适。
“诶,我这就去给姑娘弄碗暖暖身子。”
赵秋娘拉着赵舒怀就躲进了厨房,虽说是进了厨房,可还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在别人手底下讨饭吃总得多留一些,况且像季殊荣这样的好主顾可不多见。
院子里一时间只剩下秦观林、季殊荣还有严豪。
此时季殊荣的脑袋里都是今早梅娘和她说过的那些话,还有那一包甜腻的桂花糕,她没吃完,让秋娘和舒怀分着吃了。
现下她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好不热闹。
那桂花糕分明是……
可上了行刑台的人不是庞富文。
梅娘还不知情,只要她不说,她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了。
可梅娘一心都以为庞富文伏法了,张阿三的仇报了。
梅娘……梅娘……
一股酸水呕到喉头,季殊荣强咽了下去,眼里噙着生理性的泪水。
“你早就知道是不是?”季殊荣问。
秦观林不语,只是看着她。
季殊荣忽然大步走到秦观林面前,一把拽住他的衣领!
“秦观林你回答我!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是。”
秦观林轻飘飘地回答了一个字。
一瞬间,季殊荣忽然感觉身上的力气都泄了,她满腔的愤怒无处追寻。
判案的大理寺少卿都是同伙,她还有什么好争的。
“所以呢,你要怎么样?”秦观林神色淡淡,仿佛这是一件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事情。
“我要怎么样?!”季殊荣被他这话问得气昏了头脑,手一把掐在了秦观林的脖子上。
严豪一看这情况不免有些着急,下意识往二人所在的方向动了一步,却看见秦观林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慌张。
季殊荣的手捏得很准,精准地捏在了秦观林的主动脉上。
她到底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对于人体的弱点她甚至可能比秦观林还要清楚。
她不过是力气不比这些习武的人,可人是脆弱的生物,只要把住了命门,精准用力,一条性命就能轻而易举地交代在她手里。
“是,我问你想怎么样,杀了我,还是杀了庞富文?”秦观林现在还有心情笑得出来,“要杀了我就现在吧,你很有天赋,就在你现在捏住的位置上,用力,掐稳了别动,只要一盏茶的时间,你就能送我归西。”
季殊荣盯着秦观林的眼睛,心里的恨意莫名其妙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疑惑。
他怎么能这么镇定?
要么是他觉得她不会动手,要么是他觉得她根本就没有能力杀了他。
季殊荣眉头紧锁,她死死盯着秦观林,却觉得他的想法不是这二者之中的任何一个。
沉默片刻,季殊荣松开了手。
“对不住,我不该怀疑你。”
“我不需要你的信任。”秦观林打断季殊荣的话,“季殊荣,或许你该好好想想接下来要怎么办,像庞富文这样的人,大理寺每个月至少会有一个。只是一个庞富文就能让你心神大乱,往后的日子你要怎么过?”
季殊荣此刻已经冷静下来,不得不说,自从她来到这里,秦观林已经对她保护颇多,要不然她早就死了。
这和她原来所处的环境都不一样,是在真真切切地面对生死。
秦观林继续道:“如果你想不出来,不如早早收手,说不定余下的这两个月还能过得快活些。”
季殊荣咬紧了唇,双手攥拳:“那你有什么好建议吗?”
“钱家七郎说的话,不无道理。”
“什么话?”
“寻一个替死鬼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季殊荣猛地一怔,难以相信这话会从秦观林的口中说出来。
可转念一想,他本就是这样的人,世上本来也没有那么多非黑即白的人。
他能帮庞富文逃脱死刑,自然也能找一个替死鬼。
这不是什么难事。
可……
季殊荣看这秦观林,竟分不出这是又一次考验,还是他真心实意的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