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许多人。”秦观林以这话起了头,“不少人都与你相似,为人良善,嫉恶如仇,他们的眼睛也和你一样,十分好懂。”
“但没人能一直如此,我也一样。”
季殊荣听着心头一颤。
秦观林垂眼看向地面,不知在想些什么:“世间万物唯变化永恒,但我仍然希望你不会变。早些休息吧,后面还有不少事等着你。”
说完这话,秦观林就快步离开了季殊荣的院子。
赵秋娘和之前一样,端上了宵夜。
用她的话来说,肚子饱了,人就不难过了。
次日一早,刑部的人来了,三堂会审判得很快,庞富文被判了斩刑,没有幕后主使,四月廿五行刑,也就是后天。
这话说出去没有几个人会信,但仍然就是这样判了。
季殊荣也没有提出异议,敢走私精铁的人,她得罪不起,她也不过就是想要庞富文杀人偿命。
从堂审出来,季殊荣一眼就看见了站在人群里的梅娘,正双眼含泪地看着她。
季殊荣刚走到她面前,梅娘一屈膝就跪了下去。
“大人,您的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请受我一拜!”
一时间,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她们身上。
“这是张阿三那个未婚妻吧?”
“可怜呐,就这么白白没了性命。”
“这案子的庞老板,好像就是害死张阿三的那个人啊……”
“难怪呢……”
季殊荣一抬眼,不仅仅是周遭的百姓,还有那些来旁听的官员大臣。
红色紫色的官袍在人群里十分扎眼,这其中没有一个是她认识的人。
所有人都在打量她。
“那就是大理寺新来的季殊荣?”
“好像是,瞧着……也没什么特殊的啊。”
“可别小瞧了她,那可是能让首辅大人亲自下令的人,足足提了两级,抵得过你我辛劳多年了。”
“我听人说,那秦观林说这次的案子多亏了这个小姑娘,否则还破不了。”
“当真有这么神?”
“那姑娘叫什么名字来着?”
“季殊荣。”
“季殊荣……这名字起得真好,那就希望她能担得起这份殊荣吧。”
一句又一句稀碎的话语钻进季殊荣的耳朵里,那些人的目光不像是在看一个人,反倒像是再看一件物品。
这些人,每一个都在掂量她有多少份量,又有多少价值。
逃。
离开这里。
这个念头瞬间占据了季殊荣全部的心神。
季殊荣赶忙把梅娘扶起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回去说。”
梅娘一边摇头一边抹着眼泪:“多谢季大人的好意,我还得回去同爹娘报信,这么些日子没回去,他们也该担心了。等后日,后日我来寻大人一同去刑场。”
“好,我等你。”
同梅娘告了别,季殊荣的心里却怎么也痛快不起来。
之前总觉得案子破了,许多事情就该告一段落了,现在才发觉,那只是刚刚开始而已。
掰着指头算了算,距离吕昌平给她的三月之期已经快过了一个月。
时间过得真快。
季殊荣随手捻指掐了一卦,天地人三宫分别落留连、赤口、小吉,事态竟然有些许好转。
虽然也算不上是什么大吉的卦象,但至少比之前好了许多。
季殊荣忽而顿住脚步,怎么也想不通到底是哪里发生了改变。
想不通索性就不想了,在这种事情上,季殊荣很少内耗。
人算不如天算,命数看得多了就会发觉,顺其自然反而才是最好的安排。
绕过办公的厢房,季殊荣来到档案文库门前,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严豪一看见季殊荣就抱着一摞卷宗小跑到季殊荣面前,满脸痘写着兴奋二字:“季大人你来了!近些年的档案我都翻出来了,凡是有可能和钱学士沾上关系的人,都在这里了。”
季殊荣一怔,随即想到是秦观林安排的,也就不再奇怪。
“不仅仅是要有可能有关系的,还要一些功夫比较好的。”季殊荣想着,脑海里第一时间浮现出康泾的容貌来,“比如说当过兵的,又比如说善用刀的屠夫、铁匠,农户也并非没有一点可能,这其中缺钱用的人会更可疑。”
严豪听着这话,眼角一抽:“大人,这么多人全找出来,那可不止是一两天的功夫。”
季殊荣默了片刻:“你让人先找着,找到了放我桌上,你跟我去一趟钱学士府。”
“钱学士府?”严豪说着将手里的卷宗放在门口司直的桌上,一卷一卷登记,“咱们不是去过了吗?怎么还去?”
“死人嘴里已经什么话都问不出来了,当然得去找活人问问。”
和之前一样,季殊荣只带了严豪一个人,如果不是她不会武,甚至连严豪也没有必要带,去的人越少越好,人越少,钱学士的家人抗拒的心理就会越弱。
钱学士府离大理寺有段距离,要是没事,干脆就走过去了,但今天季殊荣还赶着回去翻卷宗。
走出两条街后,季殊荣在钱学士府的侧门撞见了康泾。
康泾拉着一车肉,正在和钱学士府的小厮交谈,手上还拿着几张纸,上面写了字,应该是定肉的凭证。
两人交谈没多久后,很快有人来把康泾车上的肉搬了下去,签字画押后康泾就准备离开,一转头就看见了季殊荣。
康泾冲着季殊荣点头示意,这时候季殊荣才上前搭话。
“康兄。”季殊荣施了一礼,“康兄的生意不错啊,都能做到钱学士府上来了?”
康泾咧着嘴笑了笑:“季大人安,这种大户人家才是赚钱的地方,摊子上零散着卖,也就能卖点饭钱出来。就是着大户人家结账慢,一个月能结一次都算是不错得了,只要别是赶在年关头,让我们上门要账,那都是好主顾。”
“那就不耽误康兄发财了。”
“季大人慢走。”
挪转到大门处,严豪才问:“季大人还是怀疑康泾吗?”
季殊荣看他,严豪眉头紧锁,显然是不愿意怀疑康泾,这其中的缘故季殊荣懒得细究。
人总是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人,或者说是亲近的人,从而降低警惕。
否则也就不会有那么多案件都是熟人作案了。
“是。”季殊荣翻身下马,“在有新的线索和凶嫌之前,康泾的嫌疑最大。你要是想帮他洗脱嫌疑,那就卖力点,尽快找到新线索。”
“……我明白。”
他们这一次是突然来访,没有名帖,也没有事先告知,但凭着秦观林给的令牌,管家还是很快就通传了李夫人,只是这一次不是季殊荣去后院,而是请在了前厅。
季殊荣和严豪到的时候,李夫人已经坐在上座,左手边坐着一位男子,看样貌应该是李夫人的儿子。
季殊荣刚要开口说话,李夫人就抬手止住了她的话头,免去了寒暄。
“七郎,这就是我同你说的那位季大人。”
钱七郎起身行礼:“家父的事,让季大人操劳了。”
“客气了,此事是我等本分,应当的。”
话题却没有往季殊荣预料的方向发展,钱七郎陡然换了神色,语气冷漠:“但某奉劝一句,此事就此打住,季大人还是莫要继续追查了,否则不仅是我钱家,季大人的小命怕也是要交代在这案子里。”
李夫人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七郎,不是说好了好好说吗?”
钱七郎眉头拧得更紧,目光却一直落在季殊荣身上:“”“母亲,并非儿子无礼,只是这事本就不轻松,早些让她罢手才好!父亲已经折了进去,前两日儿子才接到调令要回京,咱们一家留在阙都已是不易,何苦枉害了他人性命。”
李夫人不语,只是满眼怜悯地看着季殊荣。
季殊荣迎上李夫人的目光,又沉默着看向地面。
钱府不如其他官员的府邸奢华,地面也不过就是青色水磨石铺就,厅上铺了一张羊绒地毯,其余地方不见什么奢华装饰。
钱家人不希望她继续查是怕得罪了背后的人,如果不能赢,那就不要争,否则折进去的就是钱府上下百余口人的性命。
所以钱家不查。
可她也没错,她也不过就是想活着而已。
“钱郎君说的有理,只是某也不过是为了活命。”季殊荣犹豫再三,还是打算透一透口风,“钱学士归天当夜,吕相来了牢中救我一命,限我三月内寻出真凶,否则我便要顶了这罪名,以平息众怒。”
这番话似乎早已在两人的预料之中,神色不动。
牺牲她一个人,换钱府上下的安宁,这很划算。
只有钱七郎眉头动了动,似乎在掂量季殊荣这话的真假。
“吕相亲自去的?”
“是。”季殊荣点头。
“若是吕相……”钱七郎思索片刻后道:“我父亲的案子,钱家仍是不能牵扯进去,望你见谅。你有什么想问的,只要是能说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足够了。”季殊荣本来也没指望钱家能真的帮到她身上,“令尊遇害前后几个月,可有和什么人联系比较密切?又或是同什么人起过争执?”
钱七郎摇头:“家中除了母亲操劳,其余人都不在家中,只有两位还没出嫁的妹妹留在家中同母亲作伴,我们这些做儿子的,都在外面奔波,对家中的事情不怎么了解。”
李夫人顺势接过话头:“府中一切事务都有管家打理,近两年来府中都没有添过什么人,夫君生前与人为善,偶尔在朝堂上同人起了争执,但下了朝一样去吃酒,倒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这话让季殊荣有些意外:“方才来的时候,我瞧见是平康坊的康家给你们送肉来,这些年的肉都是在他那处订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