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殊荣听到这话垂了眼,太好懂这话在这个时代,听上去不像是什么好话。
可偏偏论藏匿心思这件事,她做得并不熟练。
崖下传来些许人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秦观林抬手示意,身后的人立刻蓄势待发,拔刀声齐刷刷响起,季殊荣跟着他们一同伏低身体。
秦观林往阙都得方向看过去,京都府的人赶过来至少还需要近一个时辰。
太久了,说不定那时候下面的人都准备跑了,不能人赃并获,这案子想结可没那么容易。
秦观林翻身看向身后的人,正准备清点人数带人现行下去,忽然就听崖下传来几声短促的鸟哨,而后就看见对面的岸上亮起火把,不远处另一队人正举着火把往这里赶来。
“是严头!”
有人眼尖,瞧见了岸边的人。
秦观林笑了起来:“看来这一趟咱们又得了轻省活。传我的令,放绳下人,接应京都府。”
“是!”
此时的山洞里,张掌柜跟着孙账房一路向前,很快就见了底。
不,准确来说不能算见底,只是瞧见了摆放整齐的箱子,山洞里只有十来个人看守,毕竟这地方难上难下,易守难攻,一旦失守就毫无退路,留的人多了也毫无用处。
说不见底是因为深处还有更多木箱,看内部蜿蜒的模样,要到山洞底部还有一段路。
张掌柜的目光落在面前的木箱上,费这么大劲把这些东西放在这,肯定不是全部,这里恐怕只是验货的地方。
孙账房做了个请的手势,从木箱前挪开,让张掌柜自己打开箱子。
铜锁已经落下,刚走到木箱前,一股咸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盐?
张掌柜心里疑惑,如果只是盐,庞富文没有必要搞这么大阵仗。
走私官盐这种事,有不少人都在做。
想着,张掌柜伸手掀开眼前的木箱,箱内的东西整体呈黑灰色,瞧着并不珍贵,张掌柜的心却猛地一颤,颤颤巍巍地伸手摸了一把,便迅速缩回了手,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烫了一下!
精铁!
这满满一箱,全都是精铁!
张掌柜竭力控制着脸上的表情,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没有颤抖的痕迹。
“孙先生,这是……”
张掌柜的话还没说完,孙账房立刻接过了他的话头。
孙账房笑眯眯地看着他,五指并拢,轻轻在空中点了点:“此物名为青失,眼下这个时节,比米面粮油远要金贵,就算是有金有银也买不来。”
比大米珍贵,比金子稀有,可不就是青失么。
这名字取得真好。
张掌柜咬着牙,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
他干笑了两声:“孙先生,就算眼下这时节是吃紧,你家主子也没必要做到这份上吧?”
孙账房叹了口气:“张掌柜这是哪里的话,你也应该清楚,看上去我家主子是出面交易的人,可一个小小的盐商,哪来的这本事?就算有了许可文书,谁能请得到这么多货?再说了,谁敢这么大量地运这玩意?”
孙账房开口前张掌柜心里就已经有了猜测,只是这东西谁也不肯明说,到底是怕被抓了把柄。
背后的人是有势力,可他们这些小人物那就未必了。
见张掌柜犹豫了,孙账房连忙开口:“货掌柜的也验过了,这交易……”
张掌柜回了回神,伸手向怀中掏去。
大不了干完这一笔他就请辞回家养老去!
“咻——!!”
利箭破空声吸引几人瞬间回头,隐约只见洞口处一人倒下。
一声闷响,震得两人心头发颤,周围的护卫立刻警觉起来,可在这狭小的山洞内,这样的警觉无济于事,他们都只是活靶子罢了。
数个穿着甲胄的官兵踏入洞内,在那些护卫反应过来之前,弓箭就已经对准了他们的脑袋。
山洞口那两个负责报信的护卫,已经被箭矢贯穿了脖子,什么声响都发不出来了。
“‘青失’当真是个好名字,听上去就价值不菲。”
听见秦观林的声音,孙账房一怔,顺手抽出了一旁护卫腰间挂着的刀。
“秦大人,这地方您是千不该来万不该来。”孙账房咬着牙,心里已经清楚,自己今天怕是没法活着回去了,“要怪那可就只能怪您多管闲事了!”
张掌柜沉着脸站在一旁,他手里什么武器都没有。
况且,这可是和官府作对啊!
张掌柜掀起眼皮往秦观林的方向看了一眼,好巧不巧就和他碰上了视线,后者冲他笑了笑,而秦观林身旁站着的就是京都府的兵。
那一身铠甲在夜色里都泛着寒光,想不开了才会和他们硬碰硬。
秦观林语调轻松:“孙先生,话也别说得这么绝对,秦某向来不爱打打杀杀,今天也不是什么非要你死我活的场面,在场的人中,只消有一个跟我回去作证,这些人可就都算白死了。”
孙账房一愣,这山洞里的人可都是心腹,都是死士,来之前都安顿好了家里人,哪里会有人跟着他回去作证?
再者说了,就算真有人起了贪念,想搏上一搏,这条命也留不下来,反倒还可能牵连家里人。
想着,孙账房的心就安定了不少,正准备开口,身旁的人却忽然一动。
一抬眼的功夫,张掌柜已经走到秦观林身旁,而那些护卫一点没有要动的意思。
孙账房下意识地去看那些护卫,却在他们脸上看到了犹疑的神情。
一瞬间他恍然大悟!
只要有任何一个人愿意跟秦观林回去作证,那么死了的人就什么都得不到。
或许他们每一个都坚信自己绝对不会站出来去作证,可谁能保证别人不会?
这时候要是冲上去为了主家卖命,说不定下一秒就有人反水。
那姓张的怕也是看明白了这一点,丰荣钱庄或许想掺和这笔买卖,但他可不想搭上自己的命。
张掌柜拱手对着秦观林施了一礼:“小人受人蒙蔽,愿迷途知返。”
说完,张掌柜就安静伫立一旁。
秦观林不曾接他的话,看着孙账房,继而说道:“孙先生也读过几本圣贤书,没必要为了旁人的得失断送了自己的性命。况且……”
秦观林故意将话断在这,好勾起他的好奇心。
可他却没等来孙账房的询问,后者只是盯着他,安静地等他把后半句话说出来。
秦观林轻笑一声:“孙先生应当也意识到了,今晚这么重要的一单生意,他庞富文不亲自前来,却让你来,可当真是十分重视啊。”
孙账房脸色一沉,仍嘴硬地反驳道:“不是庞富文……”
“是不是他都不打紧,你心里清楚是谁。”秦观林顺着他的话继续往下说,“但你家主子当真胆大得很,这么大一笔生意,竟然放心让你一个账房来做主,这要传到丰荣钱庄的当家耳朵里,也不知道这笔生意能不能成。”
秦观林越说,孙账房的心里就越没底。
确实如同秦观林所说的那样,他并不是没有注意到,只是当下被庞富文的许诺冲昏了头脑。
如今越想越觉得这种好事怎么也轮不到他。
秦观林忽而笑了一声:“你说你好好一个账房做着,账面上的东西也是主家让你记的,也不是什么公账,算不上什么罪,可你偏偏掺和进来了。做账的是你,货物经手的是你,带着人来交易的还是你,这从头到尾……好像和你的主家什么关系都没有啊,把你交上去,这案子我们也就能结了。”
孙账房顿时脸色惨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这可是精铁啊!
无论是做什么用途,都以谋反罪论处,灭九族的罪!
庞富文这是明知要败露,还要拿他来顶罪。
他咬牙切齿,满脸的不甘与愤懑。
他的忠心,换来的竟是这样的回报,要的是他满门的性命。
“我招!我什么都招!”
话音刚落,也不等秦观林吩咐,严豪立刻带着人转身离去。
看见这一幕,季殊荣才清楚,秦观林早就已经把事情安排好了,无非是早一点或者晚一点,庞富文跑不了。
涉及精铁,这案子由京都府和大理寺联办,已经和季殊荣没什么关系了,张掌柜被押回大理寺审问,孙账房则直接被关了进去,等审完了张掌柜才轮到他。
京都府的人对着秦观林谢了又谢,说是白捡了一桩功劳,改日请他吃酒,秦观林笑着应下。
刚回到官廨,秦观林就拿着一枚令牌来找她,是大理寺的令牌,只是颜色质地和她手上的那枚有些不同。
“再高一阶的令牌我也弄不到,见此令牌如见我,能为你方便不少。”
季殊荣拿起那枚令牌看了看,问道:“秦大人的考核,我算是通过了?”
秦观林笑笑不答她这话:“钱学士的案子牵扯颇深,我能帮的也就这些微末的事项,来日若是有赏赐,季大人可别忘了分我一杯羹。”
季殊荣又问:“你就没有别的什么想说的吗?”
小小的院子里忽然陷入一片沉寂,诉说情感这种事情,秦观林确实不擅长。
他闭了闭眼,轻吐出一口气,季殊荣却在他开口前忽然打断了他。
“劝我放弃这种话就不必说了。”
“那就只剩下一句话可以说了。”秦观林抬头,“季大人,我唯愿你不忘本心,不负来路,不忘本心,方得始终。”
始终易得,本心难守。
季殊荣立即想起这另一句话,秦观林的言外之意她听明白了。
只是在这种时候,听上去总像是一句劝退的话。
“秦大人还是希望我放弃?”
秦观林摇头:“我不觉得你会放弃,我只是……”秦观林张着嘴,忽然没了声,脑海里涌现出许多许多回忆,让他拿捏不准这话该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