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益汇演定在市中心颇具规模的青年艺术剧院。
林屿听是自己打车来的。
坐在出租车后座,他偏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高楼大厦,行人匆匆,一切都显得陌生而疏离。
旁边的位置空着,那个位置,往常都是江沉砚的。
他会提前算好时间,准时出现在他家楼下,或者学校门口,替他拉开车门,用手护着车顶,等他坐稳后,自己才绕到另一侧上车。
而今天,只有他一个人。
司机师傅沉默地开着车,车载广播里放着喧闹的流行音乐,更添了几分寂寥。
这种刻意的、被“抛弃”的感觉,比果园里那枚被当面放入别人篮中的红苹果,更让他感到一种无声的羞辱和钝痛。
江沉砚甚至没有发消息问他是否需要接,仿佛默认了他会自己解决,也默认了两人之间这种突如其来的距离。
林屿听看着微信界面上停留在昨天傍晚的、干巴巴的关于汇演集合时间的通知,手指悬在屏幕上方,终究还是没有落下任何一个字。
剧院后台比他想象中还要宽敞和专业化。
空气里弥漫着各种气味——油彩的独特味道、发胶的刺鼻香气、不同布料纤维的气息,还有消毒水若有若无的底调,它们混合在一起,构成了演出前特有的、紧张而兴奋的氛围。
工作人员和演员们穿梭不息,嘈杂的交谈声、试麦克风的“喂喂”声、道具搬动的磕碰声、某个角落里传来的咿咿呀呀的吊嗓子声,交织成一片繁忙的交响。
林屿听独自一人穿过这片热闹,感觉自己像个误入的局外人,周身裹着一层看不见的隔膜。
“屿听!这边!”
一个洪亮的声音穿透嘈杂,准确地传入他耳中。
林屿听抬头,看见他的搭档傅云归正站在一个化妆镜前朝他用力挥手。
傅云归身材高大,已经换上了霸王那身厚重的黑色底袍,金线绣制的云纹在灯光下隐隐反光,更显得气势十足,脸上带着一贯爽朗的笑容,与周遭的忙乱格格不入,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林屿听深吸一口气,努力调动面部肌肉,挤出一个尽可能自然的笑容,走了过去。
“来了。”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像被砂纸磨过。
傅云归声音粗中有细,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浓眉微蹙:“你怎么回事?脸色这么白,没睡好?还是紧张了?”
他用手拍了拍林屿听的肩膀,力道不轻,“放心,有哥在呢,咱这出《霸王别姬》排练了多少遍了,肯定满堂彩!到时候台下那些老师,眼睛都得看直了!”
肩膀上传来的温度和力量,让林屿听恍惚了一下。
若是以前,江沉砚也会这样安抚他,但动作会轻柔很多,或许还会低声在他耳边说一句“别怕,我在台下看着你”,那温热的呼吸拂过耳廓,足以平息所有的不安。
而现在……那熟悉的温度和气息仿佛还残留在记忆里,对比现实,只剩下彻骨的凉意。
“嗯,可能昨晚没太睡好,”林屿听避开傅云归探究的目光,含糊地应道,走到旁边的空化妆台前坐下,“我赶紧上妆了。”
他迫切需要做点什么,来填补内心因为那个人缺席而带来的巨大空洞和不安,也借此阻止自己继续胡思乱想。
明亮的化妆镜灯“啪”地打开,刺眼的光芒将他脸上每一寸疲惫、每一丝强撑的镇定都照得无所遁形,连眼底那淡淡的青黑都无处遁形。
他打开自己的化妆箱,里面排列整齐的油彩、画笔、胭脂水粉,都是他熟悉的老伙伴。
他拿起一支画笔,蘸取了些许肉色的底彩,开始均匀地在脸上涂抹。
这个过程他做过千百遍,本该是沉浸角色、静心凝神的第一步,但今天,笔尖触及皮肤的感觉却异常清晰,甚至带着点刺痛,仿佛在提醒他此刻混乱的心绪。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指尖有些冰凉,几乎要握不住那支纤细的笔杆。
傅云归在他旁边的镜子前坐下,一边往自己脸上涂抹更厚重的油彩打底,勾勒着霸王刚毅的线条,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听说今天台下有不少业内老师来看,是个好机会……你那套水袖我刚帮你检查过了,没问题,飘逸得很……等会儿上台别慌,跟着我的节奏走,眼神交汇的点咱们再默一遍……”
林屿听“嗯”、“啊”地应着,心思却完全不在这些话上。
他的耳朵像高度灵敏的雷达,不自觉地捕捉着后台入口处的每一个动静。
每一次门开合的声音,每一次新的脚步声传来,都会让他的心跳漏掉半拍,胸腔里涌起一丝卑微的期待,随即又因为不是期待中的那个人而沉沉落下,那期待摔得粉碎,化作更深的失望。
就在他刚刚勾勒完一只眼睛的轮廓,正对着镜子仔细调整眼线弧度时,后台入口处似乎传来了一阵与之前不同的、轻微的骚动。
并非大声喧哗,而是一种……因某人到来而自然产生的气场变化和注意力转移。
他握着笔的手猛地一紧,笔尖差点戳到眼皮,心跳骤然加速,撞得胸口发疼。
他甚至不需要抬头,仅凭那瞬间变得不同的空气,和内心深处某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预感,就知道——
江沉砚来了。
他僵硬地维持着低头的姿势,目光死死锁在镜中自己的半张脸上,但全部的感知却像不受控制的触角,疯狂地向后延伸。
透过镜子的反射,他看到一个挺拔修长的身影走了进来,穿着一身熨帖的深灰色西装,衬得肩线平直,腰身劲瘦。
江沉砚的气质向来清冷出众,此刻在这略显凌乱的艺术后台,更是如同鹤立鸡群,瞬间吸引了不少或明或暗的目光。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平静地扫视着周围,像是在检查工作进度。
林屿听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将本就低垂的眼睫垂得更低,几乎要盖住眼眸,同时将所有的注意力都强行聚焦在手中那支细小的眼线笔上,仿佛正在完成一项极其精密、不容打扰的工作。
一种混合了巨大委屈、赌气、不甘和些许报复心理的情绪,在他胸腔里剧烈翻涌,最终汇成一个执拗的念头:不理他!只要他不先开口,自己就绝对、绝对不要看他一眼!这次,换他来无视他!他要让江沉砚也尝尝被彻底忽视的滋味。
江沉砚步入后台,目光例行公事般地扫过全场,检查着各项准备工作的进度。
他的视线沉稳而高效,掠过一个个忙碌的身影,最终,不可避免地,落在了那个坐在化妆镜前,正背对着他,小心翼翼描绘着妆容的纤细背影上。
林屿听今天为了扮虞姬,穿了件素色的丝质练功服,布料柔软地贴合着腰线,更显得脖颈修长脆弱,身形单薄,仿佛用力一折就会断掉。
他专注低头的姿态,流露出一种易碎的美感,与周遭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
然而,江沉砚等待中的,那道带着埋怨、疑惑、或者哪怕只是一丝探寻望过来的目光,并没有出现。
镜子里,林屿听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分给他一丝一毫,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将他视若无物。
那侧影绷得紧紧的,透着一股倔强的疏离。
这种前所未有的、主动的、彻底的忽视,使得一种极其陌生且不受欢迎的“不习惯”感,悄然滋生。
过去,无论他在哪里,只要他出现,林屿听的目光总会像受到无形牵引一般,第一时间精准地落在他身上,那眼神里或明或暗地盛着依赖、欢喜、或者小小的娇嗔。
此刻这完全的漠视,让他感觉……像是舞台上缺了一束最重要的追光,又像是乐章里少了一个关键的音符,一切都变得不对劲起来。
他习惯了他的注视,此刻这注视的缺席,变成了一种具有分量的存在。
一直跟在江沉砚身侧,负责协调琐事的郑玥云,显然也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微妙的气氛。
他偷偷用手肘碰了碰江沉砚,递过去一个“看吧,我就说不能玩太过,小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挤眉弄眼的表情。
江沉砚面上波澜不惊,迅速将心底那瞬间的滞涩感压了下去。
他维持着惯常的冷静自持,转向身边负责道具组的学生干部,开始询问流程推进情况和道具最终确认状态,声音平稳低沉,听不出丝毫异样。
“灯光音响最后一次联调什么时候开始?”“备用耳麦确保电量充足。”他必须继续他的计划,不能自乱阵脚。
他告诉自己,这只是林屿听闹别扭的小脾气,他不能在这个时候心软。
然而,他的余光,却像是不受控制叛变的士兵,一次次违背他理智的命令,悄然掠过那个沉默得有些过分的背影。
林屿听那异乎寻常的安静,和周身散发出的、与后台热火朝天的准备氛围格格不入的低落气场,都像一根根看不见的细丝,缠绕上他刻意筑起的心防,带来一种细微而持续的牵引感。
他看到林屿听握着画笔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简短地交代完道具组的事宜,目光再次状似无意地扫过林屿听和傅云归所在的方向,语气是纯粹公事公办的平淡,听不出任何个人情绪:“《霸王别姬》是第五个节目,上场时间记住了。道具,特别是双剑,最后再检查一遍安全扣。”
这话像是说给这个节目组所有人听的,并未特指某个人。
但他知道,林屿听一定能听见。
“好嘞沉砚!放心,刚才又摸了一遍,稳当得很!”傅云归立刻大声应和,中气十足,试图打破这诡异的僵局。
而林屿听,依旧低着头,用一支极细的画笔,蘸取着浓黑的油彩,极其专注地加深着眼线的尾部,仿佛周遭的一切嘈杂、包括江沉砚那清晰悦耳、曾在他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声音,都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噪音。
他甚至借着描画的动作,微微侧了侧身,将更多的背影留给了那个方向。
他的沉默,在此刻,变成了一种比任何语言都更具力量的、无声的对抗和宣言。
他要用这种决绝的姿态,维护自己最后一点可怜的自尊。
空气仿佛在这一小块区域凝滞了短短一瞬。
连旁边几个正在整理头面的其他节目演员,都隐约感觉到了这边不同寻常的气氛,偷偷交换着好奇的眼神,窃窃私语声像蚊蚋般嗡嗡响起。
江沉砚清晰地感受到了那沉默带来的、实质般的阻力。
他看着林屿听那明显在赌气、连一个眼神都吝于给予的、绷得笔直的侧影和微微抿起的、失去血色的唇线,心底那丝“不习惯”在悄然扩大,甚至隐隐滋生出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烦躁与……无力。
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想迈开脚步,走到他身边,像过去无数次那样,伸手揉揉他柔软的发顶,或者轻轻托起他的下巴,迫使那双清澈的、此刻恐怕泛着红晕的眼睛看向自己,然后放软声音问他:“到底怎么了?跟我说说?”
他想抹去那强装镇定下的脆弱。
但理智,像一道冰冷的枷锁,牢牢地禁锢住了他的冲动。
现在不是时候,场合也不对。他不能前功尽弃。
“嗯。”他最终只是对傅云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目光克制地从林屿听身上移开,没有半分停留,转身便朝着舞台监督控制台的方向走去,留给众人一个依旧挺拔、冷然、似乎无懈可击的背影。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转身的动作,需要耗费多大的决心,以及心脏处传来那一丝清晰的、被称作“疼痛”的感觉。
直到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脚步声彻底远离,消失在后台更大的嘈杂声中,林屿听一直紧绷着的、几乎要僵硬的肩颈线条,才几不可察地松懈下来。
他暗暗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
他以为自己至少能换来对方一丝的在意,哪怕只是一个带着疑问的停顿,或者一个试图沟通的眼神。
可江沉砚的表现,比他预想的还要彻底,还要“公事公办”,还要……无情。
他甚至连脚步都没有为他停顿一秒。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悄然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柔软的掌心,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却奇异地让他混乱的心绪稍微清晰了一点。
这疼痛提醒着他,此刻的真实。
“屿听,你……”傅云归凑近了些,压低了嗓门,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困惑和担忧,“你跟沉砚……闹矛盾了?我怎么觉得……他刚才好像特意看了你几眼,但你都没理他?这气氛不对劲啊。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哪次你演出前,他不是跟前跟后,生怕有半点不周到?”
林屿听猛地从自伤自怜的情绪中惊醒,用力眨了眨有些酸涩发胀的眼睛,扯动嘴角,试图做出一个轻松的表情,却只牵动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能有什么事。他……他大概是太忙了吧,今天毕竟是总负责。”
他顿了顿,生硬地转移话题,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们快抓紧时间,妆还没化完呢,马上该候场了。”
他重新拿起画笔,却感觉手腕有些发软,几乎要拿不住。
他不想对傅云归解释,也无从解释。
难道要说,因为自己察觉到了对方的疏远,所以用这种幼稚的不理不睬来试探,结果却仿佛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对方毫发无伤,自己却溃不成军?这太丢人了。
他看着镜中,虞姬那张绝美而哀婉的容颜正在自己笔下一点点变得清晰、完整。
胭脂染红了脸颊,掩盖了苍白;口脂点绛了朱唇,添上了艳色;眉眼被勾勒得精致而充满古典韵味,眼波流转间本该是万种风情。
这本该是他最熟悉、最能给予他力量和自信的容颜,此刻却只觉得陌生。
妆画得再完美无瑕,粉饰得再秾丽动人,也掩盖不了他心底那片因为某个人的冷漠而变得荒凉破败的废墟。
那个曾经会在他上台前,轻轻替他整理一下并不凌乱的衣领,或者递给他一杯温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一句“别紧张,好好唱”的人,现在,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吝于给予他了。
就在这时,一个负责催场的学生会干事跑过来,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霸王别姬》组准备!第四个节目已经过半了,五分钟后台侧幕候场!”
林屿听浑身一凛,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镜子里,盛装的虞姬眼含秋水,眉蹙春山,那份悲戚竟然与他此刻的心境完美地重合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深吸一口气,试图将所有的个人情绪压下去。
无论如何,戏比天大。
傅云归也整理好了行头,走到他身边,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背,这次力道放轻了许多:“走了,屿听!上台了!”
林屿听点了点头,迈开脚步,水袖轻拂,走向那灯火通明的舞台入口。
那里,将是他一个人的战场。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转身之后,控制台那边,那双深邃的眼睛,始终隔着人群,沉沉地、复杂地,落在他的背影上,久久没有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