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午后的阳光,仿佛被筛子细细滤过,变得格外醇厚温煦,如同流淌的蜂蜜,懒洋洋地泼洒在城郊这片占地广阔的生态果园里。
目光所及,皆是丰收的景象——苹果树、梨树、柿子树错落有致,枝头沉甸甸地挂满了饱满的果实,红的像玛瑙,黄的如琥珀,在阳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空气里饱和着各种果实熟透后散发出的、浓郁而清甜的芬芳,深深吸一口,仿佛五脏六腑都被这自然的甜香洗涤过,其间又混杂着新翻的泥土气息和干枯草叶的淡淡味道,构成一幅独属于秋日的、令人心旷神怡的田园画卷。
果园里游人如织,大多是趁着周末出来享受亲子时光或朋友小聚的家庭和年轻人。
孩子们的笑声像银铃一样清脆,在果树间追逐穿梭;大人们则一边悠闲地采摘,一边高声谈笑,互相比较着谁的篮子里的果实更漂亮。
整个果园都沉浸在一片轻松、愉悦、充满生机的热闹氛围中。
林屿听手里拎着个编工精巧的藤编小果篮,里面已经零零散散地放了几枚他精挑细选出来的苹果——每一颗都红得均匀,表皮光滑,看起来就汁水丰盈。
然而,他的心思却全然不在这些“战利品”上。
他有些心不在焉地用指尖反复摩挲着一颗苹果冰凉光滑的表皮,目光却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一次又一次,不受控制地、带着点怯怯的试探,飘向不远处那棵最为高大、结果也最繁密的苹果树下。
江沉砚正姿态闲适地站在那片浓密的树荫下。
他今天穿了一件质地极好的浅灰色V领羊绒衫,搭配着简单的白色衬衫打底和深色休闲长裤,身姿挺拔如修竹。
他微微仰着头,目光似乎落在枝头那些沐浴在阳光下的果实上,又似乎只是透过枝叶的缝隙,望着远处湛蓝如洗的天空。
他周身那股清冷矜贵的气质,与周围这充满泥土气息和欢声笑语的田园景象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仿佛误入凡尘的谪仙,却又奇异地构成了一幅极其赏心悦目、引人注目的画面。
他今天会出现在这里,完全是拜郑玥云所赐。
那家伙昨天在篮球场上一把搂住他的肩膀,用他那特有的、不容拒绝的热情嚷嚷着:“学长!明天周末,别老闷在学生会或者书房里了!跟我们一起去城郊那个新开的生态果园吧!听说果子特别甜,就当是学生会劳模体验生活,放松一下!屿听也去!”
最后那个名字,像是一把精准的钥匙,让他原本打算拒绝的话,在舌尖转了一圈,又咽了回去。
林屿听远远地看着那个身影,心里像是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地跳个不停。
自从上次分享“碰壁”之后,他心里那种空落落的感觉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江沉砚那种看似回应、实则疏离的态度,比直接的冷漠更让他无所适从,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无处着力。
他不信邪,也不甘心。
他需要一个更自然、更生活化的场景,再来试探一次。
他需要确认,那层无形的隔膜,是不是真的存在。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那股莫名的紧张和勇气一起压下去。
他拎着那只瞬间变得有些沉重的小篮子,快步穿过几垄挂着“请勿践踏”标识的果树间隙,脚下踩着松软的、带着潮气的泥土和偶尔飘落的枯叶,发出沙沙的轻响,最终停在了江沉砚的身边,距离近到能闻到对方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冽干净的气息,与周遭甜腻的果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沉哥,”他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的紧绷,脸上努力扬起一个尽可能显得自然、甚至带着点往常那种依赖意味的笑容,只是那笑意并未完全抵达眼底,“你看这棵树上的苹果,颜色好像特别正,看起来就很甜,汁水一定很足。”
他先是铺垫了一句,然后才切入正题,伸手指向枝头一个位置颇高、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饱满红润、仿佛凝聚了所有精华的大红苹果,眼神里带着他惯用的、那种让人难以硬起心肠拒绝的期待和一点点恰到好处的、示弱般的求助,“就是……挂得太高了,我踮脚试了试,完全够不着。你能……帮我摘一下那个吗?”
他微微仰起脸,清澈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望着江沉砚,像只眼巴巴望着树顶小鱼干、等待主人施以援手的猫咪,试图用这种无声的姿态,唤醒对方记忆中那种熟悉的、无条件的纵容。
这是他反复思量后,能找到的最“理所当然”、最不容易被拒绝的借口了。
按照以往无数次的经验,这种微不足道的小请求,对江沉砚而言,几乎是本能反应。
他甚至可能会在摘下的同时,顺手再挑几个更好的给他,或者在他因为够不着而微微踮脚时,不动声色地伸手虚扶一下他的后背,以防他失去平衡。
那些细微的、不曾言说的体贴,曾经是那么自然而然。
江沉砚闻声,侧过头来。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林屿听的脸上,那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秋水,没有丝毫波动,里面读不出任何熟悉的温和或情绪,更像是在看一个恰好站在旁边、发出了请求的、普通的同行者。
随即,他的视线才顺着林屿听那根纤细的、指向天空的手指,精准地找到了那个被“钦点”的苹果。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不高不低,平稳得没有任何起伏,听不出是乐意还是不乐意,只是一个简单的确认。
他没有多余的话,也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上前一步,轻松地越过了那道无形的社交距离。
仗着绝对的身高优势,他几乎没费什么力气,长臂一伸,骨节分明的手指便稳稳地托住了那个红苹果,手腕微一用力,伴随着一声极轻微的、果梗脱离枝头的“啪”声,苹果便落入了他的掌心。
整个动作利落、精准,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甚至带着一种训练有素般的美感。
阳光在他修长干净的手指和那枚红得耀眼的果实上跳跃,晃得林屿听有些眼花。
林屿听看着他如此轻松地就摘到了那个自己望尘莫及的苹果,心里刚刚因为对方没有直接拒绝而升起的一丝微小到可怜的雀跃,还没来得及扩散开来,便凝固在了脸上——他下意识地、带着点期待地伸出了手,准备去接那个本该属于他的“战利品”。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像是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从他头顶浇下,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动作和表情。
只见江沉砚并没有如他预想的那样,将苹果递到他伸出的手中。
他甚至没有多看林屿听一眼,只是仿佛完成了一项再普通不过的任务般,随手、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地将那枚还带着阳光温度的红苹果,放进了自己臂弯里挽着的、那个依旧空空如也的藤编篮子里。
那抹红色落入空篮,发出了一声轻微的、沉闷的撞击声,敲在林屿听的心上。
然后,江沉砚才转过头,目光平静地看向林屿听那只还僵在半空、显得无比尴尬和多余的手,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听不出任何关切,更像是一种程序化的提醒:“那边,”他抬了抬下巴,指向果园入口处附近的一个服务点,“有果农准备的专业采摘工具和矮梯,如果需要,可以去借。用工具会更方便,也更安全。”
他说完这几句干巴巴的、充满了界限感的话,甚至没有去捕捉林屿听脸上那瞬间血色褪尽、写满了难以置信和巨大失落的表情,便自然地转回了身,视线投向旁边那几棵挂满了黄澄澄梨子的树,迈开脚步,似乎打算去那边看看了。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留恋,仿佛林屿听和他的请求,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已经翻篇。
“……”林屿听伸出去的手,就那样孤零零地、僵硬地悬在了半空中,指尖冰凉。
他怔怔地看着江沉砚篮子里那枚原本指定要帮他摘的、此刻却像是个无声嘲讽般存在的红苹果,那红色刺得他眼睛发酸。
他又缓缓移动视线,看向江沉砚那毫不犹豫转身离开的、挺拔却冷漠的背影,一股比在图书馆时更汹涌、更尖锐的失落和难堪,如同海啸般猛地冲垮了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心理防线,瞬间将他吞没。
他没有动,也没有像江沉砚建议的那样,去服务点借什么工具或梯子。
他只是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默默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那只悬在半空、无所适从的手,紧紧地攥住了自己的衣角。
他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浓密的阴影,遮住了几乎要失控的情绪。
他看着自己篮子里那几枚之前还觉得颇为满意的苹果,此刻它们却仿佛失去了所有鲜活的光泽和诱人的甜味,变得黯淡无光,像几块冰冷的、沉重的石头,压在他的心上。
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
连这么简单、这么微不足道的一件事,都变得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他不是完全不理他,他回应了,也确实“帮忙”摘了,甚至还“周到”地给出了“更安全便捷”的建议。
可正是这种充满了距离感的、公事公办的“帮助”,比上次在办公室里那种彻底的漠视,更让林屿听感到心寒和窒息。
它像是在两人之间,用最清晰、最冷静的方式,划下了一条泾渭分明的线:看,我可以出于基本的礼貌和修养帮助你,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之间,还保持着以往那种无需言说、心照不宣的亲近和独一无二的默契。你于我,和这果园里任何一个需要帮助的陌生人,并无本质区别。
林屿听独自站在原地,周围游客的欢笑声、孩子们的嬉闹声,此刻仿佛都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
秋日温暖的阳光明明毫不吝啬地包裹着他,他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暖意,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顺着脊椎一点点蔓延至全身,让他控制不住地想要发抖。
他看着江沉砚走向梨树群的、决绝的背影,那背影依旧挺拔好看,却仿佛矗立在一座无形的、冰冷的玻璃墙之后,将他彻底隔绝在外。
他原本还抱着最后一丝侥幸,认为图书馆那次可能是自己太敏感,或者是江沉砚当时心情不佳。
可现在,在这片阳光明媚、气氛轻松的果园里,在他鼓起勇气发起的第二次试探面前,他不得不痛苦地、清晰地确认了一个事实——江沉砚对他的态度,是真的变了。
不是错觉,不是意外,是一种持续的、有意识的疏远。
一种前所未有的、细密而尖锐的恐慌,像无数只冰冷的蚂蚁,开始细细密密地啃噬他的心脏。
他是不是……在不知不觉中,真的做错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让江沉砚对他彻底厌烦了?还是……发生了什么他所不知道的、足以改变一切的变故?
他再也提不起任何采摘的兴趣,只觉得浑身无力,连拎着那个小小篮子的力气都快被抽空了。
他失魂落魄地、几乎是逃离般地转过身,甚至忘记了和还在不远处兴致勃勃、大呼小叫地跟一棵柿子树“搏斗”的郑玥云打声招呼,就这么默默地、拖着沉重的步伐,朝着果园出口的方向走去,背影在热闹的人群中,显得格外单薄和孤寂。
而另一边,江沉砚看似专注地打量着面前黄澄澄的梨子,用眼角那训练有素的、不引人注意的余光,清晰地捕捉到了林屿听那黯然转身、悄然离去的全部过程。
当那个纤细的、带着明显低落情绪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果园入口处的人群中时,他抚摸着梨树光滑叶片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随即收紧,指尖甚至微微泛白。
他深邃的眼眸底层,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翻涌着矛盾与不忍的情绪,但那波动如同流星划过夜空,快得让人无法捕捉,瞬间便被他强行压了下去,重新归于那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篮子里那枚孤零零的、红得有些刺目的苹果上,英挺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形成一个浅浅的“川”字,随即又迅速舒展开,恢复了那副惯常的、波澜不惊的淡漠模样。
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次,当林屿听用那种带着期待和依赖的眼神望向他,而他却必须用理智强行压下本能回应的冲动,转而用这种冰冷的、划清界限的态度去回应时,内心需要经历怎样一场天人交战,耗费多么巨大的心力。
每一次看到林屿听那双清澈眼眸里,因为他的“反常”而逐渐积聚起茫然、失落、乃至受伤的情绪时,他都觉得自己像一个手持利刃的、残忍的刽子手,正在亲手凌迟着对方,也凌迟着自己。
郑玥云终于心满意足地摘到了他看中的那几个大柿子,抱着满怀的“战利品”,脸上带着丰收的喜悦,乐呵呵地凑了过来。
他顺着江沉砚刚才目光的方向看去,只看到了果园入口处熙熙攘攘的人群,早已不见了林屿听的身影。
他咂了咂嘴,收敛了些脸上的笑容,凑近江沉砚,压低声音,带着点不确定地问道:“学长,我刚刚好像瞥见屿听……自己一个人先走了?脸色好像不太对劲……你这‘冷淡疗法’,我看这次……是不是下药有点过猛了?别真把人给吓跑了啊?”
江沉砚没有立刻回答。
他只是沉默地将篮子里那枚红苹果拿了出来,放在掌心,无意识地、反复地转动着。
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他冷峻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晃动不安的光斑,仿佛映照着他此刻同样不平静的内心。
猛吗?
或许吧。
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林屿听刚才那只伸出来、又默默收回去的手,指尖那细微的颤抖,都像一根针,扎在他的视觉记忆里。
但他别无选择。
他需要这场看似残酷的试探,来最终确认,那只总是习惯于被动接受、安于暧昧现状、甚至无意识地享受着被追逐感觉的小猫,在被一次次温和地推开、感受到明确的疏离和“失去”的威胁后,究竟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是会选择彻底伤心逃离,退回到更远的安全距离?
还是……会被这种前所未有的不安和恐慌驱使着,终于忍不住,主动伸出爪子,不再犹豫,而是坚定地、牢牢地抓住他,不再放开。
他赌的,是后者。
只是这等待宣判的过程,于他而言,也同样是一场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