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周末午后,阳光被巧妙过滤,柔和地洒进一家位于闹市僻静一隅的陶艺工作室。
这里像是被时光遗忘的角落,巨大的落地窗外是葱郁的梧桐,枝叶在微风中轻摇,将晃动的光影投在室内光洁的水泥地面上。
空气里弥漫着陶土特有的、湿润而朴素的泥土气息,混合着釉料淡淡的矿物味道,还有一种宁静的、属于手工创作的特殊氛围。
舒缓的、带着空灵感的轻音乐在空间内低回盘旋,如同背景里一条无声流淌的溪流。
几个客人分散在各处,低头专注地与手中的泥巴交流,只有转盘规律的嗡嗡声和偶尔的工具碰撞声打破寂静。
林屿听坐在靠窗的工作台前,身上套着店家提供的、略显宽大的深色帆布围裙,带子在身后系紧,更显得他腰身纤细,脖颈在围裙领口处露出一截,白皙得晃眼。
他有些新奇又无措地盯着眼前那团灰褐色的、看起来颇为驯顺的陶土,仿佛在审视一个未知的生物。
“沉哥,我们……就从这团泥巴开始吗?”他抬起头,看向身旁的江沉砚,眼神里带着点不确定。
江沉砚已经利落地将质地上乘的白色衬衫袖子挽至手肘,露出线条流畅、肤色匀称的小臂,腕骨突出,手指修长有力。
他的面前,那团同样的陶土仿佛被赋予了灵魂,在他稳定而灵巧的指尖下,已然在转盘上形成了一个规整的、不断旋转的圆柱体,初具雏形。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沉稳的、近乎禅定的力量感,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嗯。”江沉砚应了一声,目光依旧专注在自己手中的泥坯上,声音平稳地讲解,“先把手浸湿,感受泥的湿度。太干会裂,太湿立不住。”
他示范着将手在旁边的小水桶里沾了沾,“然后,像这样,用手掌根部把它固定在转盘中心,启动开关。”
林屿听学着他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把手弄湿,然后有些笨拙地试图将那团泥巴按在转盘上。
转盘缓缓转动,泥巴在他手中显得有些滑腻,不太听话。
“沉哥,这个……好像不太听话。”他小声抱怨,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撒娇意味。
他学着江沉砚的样子,双手沾水,试图将转盘上那团软泥拉高,塑造成理想的杯壁。
然而,泥坯在他手中就像个顽劣的孩子,完全不配合,不是软塌塌地歪向一边,就是腰部突然变细,仿佛随时会断裂。
他的指尖、虎口甚至白皙的手腕上都沾满了黏糊糊的泥浆,看起来狼狈又有点可怜,像只偷玩泥巴弄脏了自己的小猫。
江沉砚侧过头,目光先是落在那团不听话的泥坯上,随即上移,落在林屿听微蹙的眉心、因专注而轻咬的下唇,以及鼻尖上那一点不小心蹭到的泥痕上。
他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笑意,如同春日湖面被风吹皱的一丝涟漪。
“不急,”他的声音低沉,在这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重心要稳,手要稳。你看,它歪向左边,是因为你右手用力大了。”
他耐心地分析着,“不是用手劲去掰,是引导它。想象你的手是模具,给它一个形状,让它自己顺着你的力道走。”
他放下自己手中已然成型的、线条流畅的花瓶泥坯,起身,绕到林屿听身后。
他没有立刻上手帮忙,而是先俯身,从侧后方虚虚地环住林屿听,形成一个近乎拥抱却并未接触的姿势。
他的双手悬空地覆在林屿听沾满泥巴的手上方,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手臂散发的温热。
“像这样,”江沉砚的声音几乎贴着他的耳畔响起,温热的气息若有似无地拂过林屿听敏感的耳廓和颈侧皮肤,“指尖用力的地方要均匀,对,主要是拇指和食指这里……掌心虚拢,不是死死抓着……感受泥在手中的转动,跟着它的节奏走,对,就是这样……”
林屿听的身体瞬间僵住,脊背下意识地挺直。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背后传来的、属于江沉砚的更高一些的体温,像一堵温热的墙,以及那萦绕在鼻尖的、清冽干净如同雪后松林的气息,与他手上陶土的湿濡黏腻感形成鲜明对比。
他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失序狂跳,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耳根,那里一片滚烫绯红。
转盘的嗡嗡声仿佛被放大,混合着自己如擂鼓的心跳,充斥在耳膜里。
江沉砚的指导非常“规矩”,手指始终克制地保持着那微妙的距离,没有真正触碰到他,但那无形的笼罩、近在咫尺的呼吸和低沉磁性的嗓音,比直接的接触更让人心慌意乱,无所适从。
林屿听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后颈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感觉……有点难……”他试图说点什么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暧昧氛围,声音却带着一丝自己都没预料到的软糯。
“第一次都这样。”江沉砚的声音依旧贴得很近,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多试几次,找到感觉就好了。放松,别跟它较劲。”
“我……我自己再试试看。”林屿听声音微颤,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下意识地想逃离这过于亲密、充满了侵略性暗示的指导空间。
他微微向前倾了倾身体,试图拉开一点距离。
江沉砚从善如流地直起身,退开一步,目光却依旧沉静地、带着审视意味地落在他泛红的耳廓和微微僵硬的背上。
“好。”他应道,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刚才那番极具诱惑力的近距离指导,只是学长对学弟最寻常不过的帮助。
林屿听暗暗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定下神来,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转盘上那团不听话的泥巴上。
他回忆着刚才江沉砚话语里的要领和那种被无形引导的感觉,放轻了手上的力道,尝试着去“感受”而不是“控制”。
“好像……有点感觉了?”他不太确定地小声嘀咕,看着泥坯终于颤巍巍地立了起来,虽然形状依旧有些扭曲。
“嗯,比刚才好。”江沉砚已经坐回位置,拿起刮刀修整自己的花瓶,闻言头也不抬地肯定了一句,“保持这个力道,慢慢把它拉高。”
受到鼓励,林屿听稍微有了点信心,继续小心翼翼地操作。
过程中,他不时遇到问题。
“沉哥,这里好像有点薄了,会不会破?”
“用点泥补一下,沾水抹平。”
“哎呀,又歪了!”
“慢一点,转盘速度可以调低些。”
“这个边……怎么收口比较好?”
“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捏合,向内收。”
江沉砚言简意赅,每次都能给出关键指点。
他的大部分注意力似乎都在自己的作品上,但总能第一时间发现林屿听那边的状况。
这一次,泥坯似乎真的听话了些,虽然依旧颤颤巍巍,形态也算不上多美观,但至少能稳稳地立在转盘中心,随着转动慢慢形成了一个歪歪扭扭、但勉强能看出是杯子的形状。
他悄悄松了口气,心底涌起一丝微小的成就感。
他忍不住用眼角余光瞥向江沉砚,发现对方正拿起一根细长的金属线,准备将花瓶从转盘上割下来,侧脸在窗外透进的光线下显得专注而冷峻,仿佛刚才那番暧昧的插曲从未发生。
但林屿听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他的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种被无形力量引导的微妙触感,耳畔仿佛还有温热的余息在徘徊,心跳也迟迟未能恢复平稳。
他低下头,掩饰性地继续摆弄自己的小杯子,用指甲在杯壁上小心翼翼地划了一道浅浅的、波浪形的纹路,像是不经意,又像是某种隐秘的标记。
“我做好了!”林屿听终于宣布,声音里带着点如释重负和小小的骄傲,他捧着自己那个造型独特的小杯子,看向江沉砚,“沉哥,你看,虽然丑了点,但总算是个杯子了!”
江沉砚闻言,放下手中的工具,目光落在那个歪歪扭扭、杯壁厚薄不均、但透着一种笨拙生趣的杯子上,又看了看林屿听亮晶晶的、写满“求表扬”的眼睛,唇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
“不错。”他给出言简意赅的评价,顿了顿,又补充道,“很有特色。”
林屿听自动忽略了后半句,只听到了“不错”两个字,顿时笑弯了眼睛:“真的吗?我还以为会彻底失败呢!”
“第一次,能成型就不算失败。”江沉砚语气平淡,但目光在他沾着泥点却笑容灿烂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各自忙碌后续的简单修整。
林屿听最终完成了一个略显笨拙、但形状还算可爱、带着点稚拙趣味的小杯子。
而江沉砚做的,则是一个造型极致简约、线条流畅优雅、通体透着一种与他本人相符的冷峻美感的花瓶,瓶身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却自有一种沉静的力量。
等待作品初步晾干以便后续上釉的间隙,林屿听仔细地洗净手上干涸的泥浆,好奇地凑过去欣赏江沉砚的花瓶。
“沉哥,你这个做得真好。”他由衷赞叹,眼睛亮晶晶的,带着毫不掩饰的钦佩,“像店里卖的艺术品。你怎么做得这么规整的?有什么诀窍吗?”
“熟能生巧而已。”江沉砚轻描淡写,拿起旁边细长的竹制工具,在花瓶底部极其隐蔽的角落,用极轻的力道,刻下了一个极小的、抽象的、如同藤蔓缠绕般的“L”字样。
他的动作自然流畅,神情专注,仿佛只是在进行最后一道无关紧要的修饰工序,确保作品的完美。
“只是熟能生巧吗?我感觉我练习很多次也做不到这样。”林屿听撇撇嘴,觉得他在谦虚。
“控制力。对力度和角度的控制。”江沉砚放下工具,看向他,难得地多解释了几句,“心要静,手要稳,注意力集中。你做的时候,有时候太着急,力道忽大忽小。”
林屿听被他说中,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好像是……我总是怕它塌了或者歪了。”
“越怕越容易出错。”江沉砚总结道,目光扫过林屿听那个造型独特的小杯子,“不过,你的……很有灵气。”
林屿听的注意力完全被花瓶本身和旁边架子上展示的、烧制好后色彩斑斓的成品吸引了,并未察觉那个隐秘的小动作,也没深究“灵气”到底是不是褒义词。
“不知道我们做的,烧出来会是什么样子。”他语气里充满期待,又带着点忐忑,生怕自己的“处女作”在窑火中裂开或变形,“我的杯子这么厚,会不会烧不透?或者你的花瓶那么薄,会不会烧裂了?”
“窑温有严格控制,只要泥坯没有暗伤,一般不会。”江沉砚语气肯定,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
“一周后可以来取。”江沉砚放下工具,看向他,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到时候我陪你一起来。”
这话不是询问,而是陈述。
林屿听心里微微一动,像被羽毛轻轻搔过。
他抬起眼,对上江沉砚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那里面清晰地映着自己的身影,仿佛要将他吸进去。
他抿了抿唇,感受到一种无形的拉力,想要他给出更明确的回应。
但他很快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像蝶翼般覆下,掩去了眼底瞬间翻涌的复杂情绪。
“好啊,”他抬起头,脸上绽开一个纯粹又带着点依赖的笑容,仿佛只是单纯为能再次看到自己的作品而开心,“希望我的杯子争气点,别烧裂了,不然就白做了。沉哥,到时候你可得帮我看看,要是裂了,你不许笑话我。”
他完美地扮演了一个单纯期待着作品出炉、对下次约定浑然不觉其深意的学弟,将刚才那片刻因江沉砚话语而产生的悸动与此刻隐含的、关于下一次独处的约定,都轻巧地掩藏在了这纯然无害的表情和带着点撒娇意味的话语之下。
江沉砚深深地看着他,没有错过他垂眸瞬间那一闪而过的、并非全然懵懂的光,也没有忽略他指尖无意识摩挲杯壁的小动作。
但他什么也没说破,只是唇角几不可察地、极轻微地弯了一下,像是早已看穿,又像是享受着他这笨拙的掩饰。
“好,不笑话你。”他顺着他的话,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波澜。
离开陶艺店时,已是夕阳西斜,暖金色的光芒为街道铺上一层柔光滤镜。
他享受着江沉砚为他安排的这一切新奇体验,享受着他那份专注而沉默的注视,享受着他不动声色却无处不在的体贴和靠近,却又在每一次对方可能将关系推向更明确境地时,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天真”与“无知”,将那条暧昧的界限维持在不远不近、令人心痒的位置。
“今天谢谢你,沉哥,很有意思。”走在通往停车场的路上,林屿听侧头对江沉砚说道,笑容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干净。
“嗯,喜欢就好。”江沉砚目光掠过少年被夕阳柔光勾勒出细腻绒毛的侧脸,眼神深邃,如同暗流涌动的深海。
他貌似不知道他在“钓”,用那份浑然天成的清纯和偶尔流露的依赖作为诱饵。
但他有足够的耐心和自信,陪他玩这场心照不宣、你进我退的游戏。
毕竟,他清楚地知道,最终收网的人,只会是他。
而这场游戏的每一步,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包括林屿听此刻那份暗自的、不肯承认的欢喜。
“下次,我们可以试试上釉。”江沉砚状似无意地提起,拉开了后座的门。
林屿听坐进车里,抱着纸盒,闻言眼睛又亮了一下:“还可以自己上釉吗?我想给我的杯子涂成蓝色的,像天空那种!”
“可以。”江沉砚的目光直视前方,嘴角却噙着一丝极淡的、势在必得的弧度。